第一部 南方有嘉木 第十二章

三星在天,杭州城守著西湖這顆夜明珠子,濕渡泛的,還未醒來。杭天醉悄悄起身,套襪子的時候,女人翻過身,迷迷糊糊地問:"又上哪去出空,天還早著呢。"

杭天醉遲疑了一下,才說:"虎跑。"

"不是撮著去嗎?"

"我也想去。"

女人不耐煩了:"去吧去吧,多穿件衣裳,春寒著呢。"

杭天醉就像作了賊一樣地溜出去。他知道當妻子的不屑見他的那些水啊器啊,但對他杭天醉來說,這些事,都是他至關緊要的呢。

杭天醉說不清楚自己的水是屬於誰的。在他的水裡,總有一些模模糊糊股源俄俄的女人的身影在飄動,在水面,抑或在水下。是屈原的湘夫人,還是曹植的洛神,還是曹雪芹的綜珠仙草,或者是他自以為的烷紗的西子……杭天醉看不清楚。這些女人既然都隔著水霧,自然就是不清晰的。杭天醉想像她們都是美麗無比的,脈脈含情的,落落寡合的,又是神秘莫測的。

如果說杭天醉的水是關於女人的,他是並不否定的。他否定的只是具體的女人——比如他的妻子沈綠愛,在他的心裡,不是水,是火。

這麼迷迷糊糊地想著,撮著用洋車拉著杭天醉,便從羊壩頭過清河坊、清波門,出了城門又過長橋、凈寺、赤山埠、四眼井,直到虎跑。杭天醉一路只聽到撮著兩隻大腳劈啪劈啪地響著,還呼吃呼吃喘著氣。天色微明,丘岳顯形,鳥鳴山幽。杭天醉有些心疼撮著了,說要下來走一程,撮著說快到了,還下來幹什麼。杭天醉不聽,硬跳了下來,與撮著並排走,邊走邊呼吸野外的新鮮空氣,說:"我很久都沒這麼出來走一走了。上一回是立夏吧,這一回,又過了立春了。"

撮著也很興奮,乘這個機會,他又可以回翁家山一趟了。

"上一回回去,你還帶著個姑娘,我還以為你會再去看看她。哪裡曉得,你連問都沒有問起過。"

杭天醉心裡頭便有點發澀,說:"我是不敢想這件事,想起來我就生你的氣。"

撮著嘿嘿笑著,說:"少爺自家生了病,誤了去東洋,怎麼拿我出氣呢?"

想是事過境遷,杭天醉又是個生性不記仇的人,只是嘆了口氣,說:"你知道什麼?你這一告狀,家裡人便死活逼我成了親。你想想,年紀輕輕的,一大家子就壓在我身上,我原來是個最不要挑肩腫的人,如今也是趕鴨子上架了。"

"逼一逼也好的嘛,做人總不好那麼輕飄飄的嘛。"

孰料撮著仗著和杭天醉關係近,竟然倒過來教訓他了。

杭天醉不服氣,說:"我哪裡還敢輕飄飄,你沒見那個少夫人,一塊湖州磚頭,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就像前世欠她的一樣。"

"講不得的講不得的,"撮著慌了,"那麼天仙一樣的女人,含在嘴巴里都捨不得呢,講不得的。"

杭天醉見他這個一口大黃牙的僕人,竟然還曉得天仙一樣的女人,先就笑了起來:"撮著你給我帶壞了,曉得講女人了,當心我告訴你老婆去。"

撮著憨憨地笑著,指著前面山門,說:"車放在這裡,虎跑寺就在上面了。"

杭天醉繼承了中國古代的文人們對水的認識。他們大多是一些具有泛神論傾向的詩人。他們對自然界的一切,往往懷有一種心心相印的神秘和親和感。他們亦都是水的崇拜者。

雖然孔子以為水有九種美好的品行:德、義、道、勇、法、正、察、善、志,但這顯然是儒家的水;是可以灌我纓也可以准我足的滄浪之水;是出山遠行奔流至海的治國平天下的水了。

亦有一種在山之水,是許由用來洗耳朵的道家的水。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茶聖陸羽的唐朝的水,當然是在山的了。

他說:煮茶用的水,以山水最好,江水次之,井水最差。山水,又以出於乳泉、石池水流不急的為最好,像瀑布般洶湧湍急的水不要喝,喝久了會使人的頸部生病。還有,積蓄在山谷中的水,雖澄清卻不流動,從炎夏到霜降以前,可能有蛇蠍的積毒潛藏在裡面,若要飲用,可先加以疏導,把污水放出,到有新泉緩緩流動時取用。江河的水,要從遠離居民的地方取用。井水,應從經常汲水的井中取用。

歷代的中國茶人們,著書立說者,倒也不少,其中較有名的,要數9世紀唐代的張又新,他是個狀元才子,寫過一篇Pq (煎茶水記》的文章,把天下的水,分為二十個等級,還說是陸羽流傳下來的。

廬山康王谷水簾水第一;無錫縣惠山寺石泉水第二;

新州蘭溪石下水第三;峽州扇子山蝦模口水第四;

蘇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五;廬山招賢奪下方橋潭水第六;

揚子江南零水第七;洪州西山西東瀑布泉第八;

唐州柏岩縣淮水源第九;廬州龍池山嶺水第十;

丹陽縣觀音寺水第十一;揚州大明寺水第十二;

漢江金州上游中零水第十三;歸州玉虛洞下香溪水第十四;

商州武關西洛水第十五;吳湘江水第十六;

天台山西南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柳州圓泉水第十八;

桐廬嚴陵灘水第十九;雪水第二十。

杭天醉之水道,根本取法於陸羽,又承繼明人田藝衡、許次纖,這兩個人均為錢塘人士,前者著《煮泉小品》,後者著《茶疏》;前者去官隱居,後者一生布衣,都是杭天醉心裡佩服的人。

那個田藝衡,原是個歲貢先生,還在徽州當過訓導,後來辭官回了鄉。朱衣白髮,帶著兩個女郎,坐在西湖的花柳叢中,人來皆以客迎之。茶也喝得,酒也喝得,就像個活神仙。寫的那部《煮泉小品》,倒是分了源泉、石流、清寒、甘香、宜茶、靈水、異泉、江水、井水、緒談十目,尚可玩味。

比起來,杭天醉更喜歡許次紀。此人倒也是個官家子弟,乃父作過廣西布政使,老天爺卻叫他破了一條腿,從此布衣終身。杭天醉感覺這個許次纖和他很投契的。《茶疏》中有許多精闢之見,比如杭天醉喜歡許次紀所說的喝茶的環境——一是心手閑適;二是披詠疲倦;三是明窗淨几;四是風日晴和……他心裡對這等放浪形骸天地間的悠人處士,總是不勝欲慕。從前趙寄客在時,一派治國平天下的儒家精神,每每他想說點老莊,便被他攔腰斬斷,說:"你沒有資格退而結網。"又說:"興中會說功成身退,是先要功成。如今你於國於民既無功可言,奢論逍遙遊,豈不笑煞人?"杭天醉想想也是,只得收了他那風花雪月的攤子,和趙寄客勉強討論革命。如今寄客不在,誰再來管他心裡頭喜歡的東西。他倒是蠻想再寫一部茶書呢,題目都想好了,就叫《忘憂茶說》。

說話間便到了大慈山白鶴峰下。進了山門,石板路直通幽處。青山相峙,疊蟑連天,雜樹繁茂,竹影搖空;腳下一根水成銀線,珍珍淙淙與人擦腳而過。此時天色大明,野芳發,繁蔭秀,杭天醉空著雙手,提著長袍,撮著肩上扛一隻四耳大罐,等著一會兒汲水用。

過了二山門,泉聲越發響亮,杭天醉便也更加心切,跑得比撮著更快。撮著在後面跟著,一邊思考和琢磨著問題,自言自語地說:"奇怪也是真奇怪。哪裡不好用水,偏偏說是這裡的水好,真是老虎跑出來的?"

"哪裡真有這樣的事情,"杭天醉興沖沖地往上登,說,"前人說了,西湖之泉,以虎跑為最;西山之茶,以龍井為佳。只是水好了,原本是山的功勞,人們卻要弄些龍啊虎啊仙人啊,來抬舉山水,這就是埋沒了這等好山了。"

杭天醉說得有理,原來這西湖的環山茶區,表土下面,竟有一條透水性甚佳的石英沙岩地帶,雨水滲入,形成那許多的山洞和名泉。虎跑的一升水中,氧的含量指數有二十六,比一般礦泉水含氧量高出一倍,用來泡茶,最好。

說話間到了虎跑寺,寺不大,自成雅趣。中心便是虎跑泉。這裡一個兩尺見方的泉眼,水從石牌間浪泊湧出,泉後壁刻"虎跑泉"三字,功力深厚,乃西蜀書法家譚道一手跡。泉前又鑿有一方池,環以石欄,傍以蒼松,間以花卉;泉池四周,圍有疊翠軒、桂花廳、滴翠軒、羅漢亭、碑屋、鐘樓。滴翠軒後面,又有西大殿、觀音殿。西側,是天王殿和大雄寶殿,還有濟祖塔院和楞岩樓等。杭天醉環顧四周山水,嘆了一句:"當年野虎閑跑處,留得清泉與世嘗。"便彎下身,以手掬水,飲了一口,口中便甘例滿溢,忙不迭地就叫:"撮著,我們忘了取水的竹勺子。"

說話間,一隻竹勺便伸到他眼前。此時,天色大亮,山光水色清澈明朗,杭天醉接過水勺,抽了一下,水勺不動,他抬頭一看,一級衣芒鞋的女尼站在他面前,只是那一頭的長髮尚未剃度,看來,是個帶髮修行女居士。

女尼眉眼盈盈,年輕。杭天醉連忙從泉邊立起,雙手合掌,對著她欠身一躬,口中便念:"阿彌陀佛,謝居士善心助我。"

說完,再用手去抽那個竹勺,依舊抽不動,杭天醉便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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