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方有嘉木 第十一章

決定罷市的會議,在柴垛橋的徽州會館裡舉行;周漆吳茶潘醬園,杭州城裡大小徽州商號,幾乎都到齊了。

杭天醉作為忘憂茶莊的老闆,杭城茶界最年輕的商人,出席了這次會議,且在會上慷慨陳辭:"吳茶清者,非忘憂茶莊之吳茶清,乃我杭城兩浙茶界之吳茶清;非徽州之籍,乃漢人之籍,中國人之籍。數百年間,民族之間從無平等,只有奴役欺壓,俱是有如雲中雕一乾的惡人橫行鄉里,敗壞朝廷,以至維新不成,搖動國基。正要藉此痛打這幫禍國殃民者的氣焰,求得這兵荒馬亂年代裡的小小太平,讀書人讀書,商人經商,各個安心,從此地痞流氓再不敢輕舉妄動,這才是我們這次罷市的目的。"眾人聽了,耳目一新,都道說得長遠透徹,到底是大才子,大學堂里出來的。林藕初聽了心生自豪,兒子沒有像他那個抬不起的阿斗撈不起的麵條的"爹"一樣,敢於拯救關在衙門裡的茶清,這對林藕初而言,無疑是最值告慰的事情。她甚至暗暗地以為,這是深藏不露的血緣在冥冥中顯靈。

和沈綠愛的父親沈拂影商量這事時一點也不費勁,他對女婿的這一行動十分讚賞,說:"我明日便回上海去了,有什麼事情可打招呼。我和北京孫冶經、孫寶倚父子有點來往。孫冶經也是杭州人,給咸豐帝當過大傅,這個你都該知道的。"

沈綠愛的哥哥沈綠村剛從法國回來,此時已是秘密會黨,興中會成員,正在孫中山的麾下。中山先生通過這些人聯絡江浙財團,為革命籌款。他是個大高個子,受了西風熏吹,年紀輕輕,手裡照舊拄根文明棍,說話愛聳肩膀撇嘴巴,攤手,顯出一種優越感。他給杭天醉出了一個主意:"天醉兄,我正要上京拜見孫寶傳,朝廷剛剛任命他作出使法國的欽差大臣,我去迎接他,你可寫一封申訴信,我給你帶去,不怕這個小小的杭州府不聽。"

"我就是恨這個雲中雕,此等地痞流氓,竟能攪出這麼大禍水,寄客在就好了,哪裡用得著我出面?"杭天醉恨恨地說。

"你是說東渡日本的那個趙寄客啊,蠻有名氣的,我在法國也聽說過。怎麼,你跟他的事情也有來往?"沈綠村倒有幾分留心了。

"我只跟他品茶聽書,沖衝殺殺的事情,倒也不曾做過。"杭天醉說。

"你這不是沖衝殺殺了嗎!"沈綠村拍著他妹夫的肩膀說,"這件事情辦成功了,你在杭州商界的亮相,就是個滿堂彩了。"

沈拂影也讚許地點著頭。沈家父子的鼓勵,使杭天醉驟添了幾分底氣,他想,他到底還是個六尺男兒,有英雄本色的,夜裡那些不成功的沮喪,便也掩蓋過去f。

杭州的市民,一覺醒來,突然感到小小的震驚。鹽橋、清河坊、羊壩頭、大方伯、候潮門一帶,到了早該卸門板的時候了,各家的商號卻都靜悄悄地封著11,人們簇擁在街頭巷口,北方來的水客和山裡來的山客,一時無事,又焦急又興奮地擠簇在這中間,等待著罷市的早日結束。吳茶清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雖說關在衙門裡,卻成了杭州城裡的風雲人物。

由徽州會館和茶漆會館發起的這次杭州各大中小商號的罷市行動,聲勢浩大,驚動京城。二十年後出任過國務總理的杭州人孫寶傳在赴法之前,專門差人過問了此事。也是活該那雲中雕氣數已盡,原來他哥哥管的那攤子防火,也是個衙門裡的肥缺,早有人尋事要把他撬下來自己頂上去。這次乘了他弟弟鬧事,正好做文章。原來吳茶清的被拘,也不是通過什麼正式途徑,是雲中雕青一塊紫一塊回家與他哥哥哭訴了,他哥哥又去開了後門,未經上司批准便收審的。雖說這等草管人命的事情司空見慣,但這次惹的是杭家,又觸怒了商界,事情就麻煩了。義和團的事情剛過二年,大清朝風雨飄搖,草木皆兵,實在不敢再起風波。較量結果,是雲中雕兄弟被逐出衙門,吳茶清無罪釋放。

杭天醉以後經歷過不少政治命運的轉折關口,此一次為最輕鬆最不痛苦的。不管他要不要這個世道,反正這個世道,是非拽住他不可。他就那麼莫名其妙地成為一顆茶界的冉冉升起的新星。市民們紛紛擁向忘憂茶莊,使茶莊生意大振。茶界的先輩們互相議論說:"忘憂茶莊的振興,是靠打出來的。"

茶漆會館,在狀元樓擺了幾桌酒席,一為杭天醉慶功,二為吳茶清接風。

那一天甚是熱鬧,不說茶界的要人們,連趙歧黃這樣不太出面的名醫大夫也駕到了。女眷們另外擺了一桌,婆婆林藕初和媳婦沈綠愛,坐了一個正對面。

會長敬了酒,說:"這一次罷市成功,大長我們茶漆界的志氣,大滅雲中雕等一乾地痞流氓的威風。這些人靠吃祖宗飯過日子,吃喝嫖賭,什麼不幹!早就該找個借口煞一煞他。茶清伯真人不露相,此番身手,倒叫我們開眼,原來茶葉堆里還藏著個英雄豪傑老黃忠!"

吳茶清淡淡地作了個揖,道:"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趙歧黃倒是舉了杯酒要敬與杭天醉,說:"此事原與我那個不孝子有關,如今他去了東洋,拍拍屁股把雲中雕扔給了你。原來以為你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又值大婚之日,沒想到此時杭家有了挑大樑的人,掀起這麼大的風浪。到我這裡來看病的人,如今有誰不知道忘憂茶莊的厲害?有誰不知那個年輕的喚作杭天醉、年長的喚作吳茶清?一文一武,撐著茶莊,杭夫人此生有望——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說完與杭天醉碰杯,一飲而盡。

杭天醉原本是個不勝酒力的男人,幹了幾次杯,便覺酒酣耳熱。他從小並沒有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過,此番剛一亮相,就得了個滿堂彩,少年壯志,不免躊躇。況且他本性善良,又好輕信,好妄動,好發石破天驚之言,好作標新立異之事,別人若沒有看到過他沮喪泄氣時的模樣,只看他鬥志昂揚之時的壯氣,實在覺得這少年小覷不得,將來不知有怎樣的前程。

杭州方言里,說人頭腦發熱,叫"事霧騰騰走"。杭天醉眼下就"事霧騰騰走"了。他腦門喇的一亮,一個主意就跳了出來,來不及細想,便全部泊泊地淌了出來。

"諸位前斐,晚生天醉承蒙各位誇獎抬舉,不勝榮幸之至。天醉先父早逝,自幼好讀書,不喜商務。茶莊生意,一賴母親支撐,二賴茶清伯經營,三賴各位同仁相助,方有今日局面。此番惡棍騷擾,竟黑白顛倒,喪心病狂,拘捕我家棟樑之柱,遂使茶清伯白髮先生為我受累。中夜們心叩問,自愧有辱先人,每每淚如雨下,幾番不能入眠。家母再三督促,望子眼柱中流,不肖子今日幡然醒悟,自明日起走馬上任,接手茶莊一應事務,與在座前輩共興茶業,以告慰我父在天之靈。"

眾人聽了他這番半文半白的懺悔自責加豪言壯語的演說,便大聲叫好,鼓起掌來,把個老闆娘林藕初聽得措手不及。她對視過去,見新媳婦沈綠愛神采飛揚,雙頰飛紅,一雙黑漆眼睛,直直盯住了丈夫,一副崇拜的神情。再看看對面桌上的吳茶清,面目淡然,彷彿所有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一樣。

杭夫人亂了方寸,但表面上還要裝得感激涕零,對那頻頻向她敬來的酒杯加以回報。她真沒想到兒子會來這一手,實際上她一直就希望能和西太后一樣垂簾聽政的。她希望大小事務都由她和茶清來決策。兒子搭個架子,慢慢地幹些雞零狗碎的小事,再到外面闖一闖,當一當水客,也當一當山客,真正吃透茶葉飯了,再來當家作主。那時,我林藕初、他吳茶清也才算是真正老了,可以享清福了。

沒想到天醉當著眾人就自說自話,還說得這樣感人肺腑,好像他繼承這份家業,要斬斷人間多少情緣一樣,真是豈有此理!這痴憨小子有這樣的能耐嗎?林藕初用一種恍然大悟的目光盯住了媳婦,媳婦卻對婆婆票然一笑,親自夾了一塊醉雞,孝敬到了婆婆眼前。

對這個新娘子,當婆婆的還沒接觸幾天,就大吃一驚地領教了。新娘子過門三天了,始終沒有亮出那塊象徵純潔的帶血白線子帕,她旁敲側擊地打聽了一下,沒問半句,新娘子便很理直氣壯地說:"媽,你怎的問我?你該問他呀!"

林藕初不悅,又不好發作,說:"我兒子可是沒有做過男人的。頭回做,你要順著他一點。"

沈綠愛坦坦蕩蕩看著婆婆:"媽,我也是頭回做女人的。"

林藕初聽了,真正目瞪口呆。

新娘子甚至破了三天後要回娘家的習俗。因為夫婿不能陪她回湖州,要在杭州商議罷市營救茶清,她很贊成,說:"我回不回娘家不要緊的,總是自己家裡的事情要緊。"

林藕初對媳婦這麼快就把立場轉到了夫家,又滿意,又不滿意,心裡又惦著關在衙門裡的吳茶清,心思一時混亂不堪。坐著轎子,通了關節,去看關在衙門裡的茶清。茶清倒也沒有吃多少苦,牢頭禁子早就被打點過了。問及家事,林藕初長嘆一聲,眼淚先掉下來,說:"只怕杭家又要斷後啊!"吳茶清一聽,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此刻,新媳婦就在眾人面前這樣亮了相。男人都把眼睛恨不得貼到沈綠愛身上,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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