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方有嘉木 第九章

天氣異常地悶熱。夫人林藕初操心了一日,反倒坐立不安起來。她微張著嘴,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像一條缺了水的魚。她的兩隻眼睛閃閃發光,一雙精細的手,在細果拼盤邊摩拿著。拼盤裡盛著時鮮的一大盆櫻桃,周圍又用小盒盛著茉莉、花紅、薔該、桂蕊、丁檀、蘇吉等香茶,一對哥窯青瓷杯用開水沖泡了,在燭光下閃著幽色,等著那個人來。

此時,茶清正放下手中燈籠在廳堂外,步入老闆娘的香閣;此時,翁家山人撮著正氣急敗壞跟在後面,看見茶清那跨過門檻時掀起的青衫一角。撮著本來是要結結巴巴衝進去的,此時卻想起少爺那雙欲醉不醉的長眼睛。他轉念一想,還是等一等,先告訴茶清吧。便蹲在了樓窗下面,抱住膝蓋,抽起旱煙來。

立夏一日,撮著上了兩趟山。

從吳山上下來時,天光尚明,他便拉著空車,到涌金門去等少爺的不負此舟。

不料船上竟背下來一個姑娘,病得昏昏沉沉,面頰鮮紅。少爺二話不說,扶著姑娘就上車,揮一揮手說:"快走!"

撮著間:"去哪裡?"

"自然是翁家山你屋裡。"少爺說,撮著拉起車就跑。到了山外的口子上,車拉不上去,要背了,還是撮著的務情。少爺一邊氣喘吁吁地在旁邊扶著,一邊斷斷續續地把和雲中雕如何一場水中大戰,如何救下美女一名,統統告訴了撮著,唯一失實的,就是他把趙寄客單搏雲中雕一場,變成了他和趙寄客兩人。

撮著聽了,恨恨地咬了下大板牙,說:"我要在,還要你們動手,你只需咳嗽一聲。"

到了翁家山撮著家,撮著屋裡的,已點了燈,哄著小孩吃飯。見撮著和少爺背一女孩來,吃一驚。杭天醉把身上銀子全掏了出來。想想還是不夠,便從內衣口袋裡挖出一隻準備帶到日本去的祖母綠戒指,對撮著夫婦說:"這個,你也給她,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用。"

撮著說:"少爺不要把這個給她,明日從家裡再取錢便是。"

少爺說:"只怕明日此刻,我已經不在城裡了。"

撮著夫妻倆,聽了吃驚,說:"少爺又說渾話了,又要到哪裡闖禍去?"

少爺笑笑,幾分傷感,幾分驕傲,不說話。

撮著老婆著急了,使勁推一把老公,罵道:"死鬼,平日夫人怎麼教導著你,頭一件事情,少爺要顧牢,明日少爺不見了,你怎麼和夫人交代?"

撮著也急了,人一急就聰明,指著裡面床上昏昏欲睡的紅衫兒說:"少爺你不講清楚,這個姑娘兒,我是不敢收的呢!"

杭天醉這時倒恨自己多嘴,但又沒奈何了,便舉著戒指說:"跟你們實說了吧,我明日就去東洋留學了,一早和寄客在拱定橋會合,這隻戒指,我也不給你們了,我就給這紅衫兒了,你們可都看見的。"說完,走進裡屋,抓住姑娘右手,往食指上一套,巧不巧,還正好呢。姑娘那雙手,硬糙糙的,叫人可憐,套上戒指,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握緊了拳頭,又翻了一個身,便睡去了。

杭天醉半蹲下來,摸著姑娘額頭,說:"把你丟在這裡,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只看你命大不大了。若是有個好歹,托個夢到東洋,我也好知道你的消息。這裡人家倒是好的,比你在湖上盪鞦韆賣命強得多。我若不去東洋革命,或者還可把你安頓得更好一些,現在自家性命都顧不上了,哪裡還顧得上人家。這一點,姑娘你是一定要多多包涵多多包涵的呢。"

這一番話,把撮著夫妻說得又傷心又著急。還是老婆機敏,把老公哄到灶下,說:"撮著,這件事情瞞不得夫人,回去告訴了,你我才不虧心。"

撮著咧了咧大板牙說:"用得著你交代!想好了,跟茶清伯說。"

這頭,杭天醉已經出來告辭了,見著撮著老婆,深深作一個大揖:"嬸子,拜託了。"

慌得撮著老婆膝蓋骨就軟了下去,說:"少爺,你這不是顛倒做人了,哪裡有主子給奴才拜禮的。"

杭天醉:"等我東洋回來,革命成功,還有什麼主子奴才,天下一家,天下為公,人人有飯吃有衣穿,茶山也不歸哪一家了,都是眾人的,又有什麼顛倒做人的說法?"

撮著老婆一邊送他們出來,一邊說:"阿彌陀佛!說不得的,說不得的,若說全是大家的,那這忘憂茶莊幾百畝茶園,不是都要分光倒灶了?我們聽了倒也無妨,夫人聽了,只當是又生了個敗家子呢。"

杭天醉笑了,說:"可不,我就是個敗家子嘛!你們心裡都有數的,不說出來罷了。"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燒酒,竟揚長而去。

茶清沒有抬起頭來,便曉得立夏之夜的異樣了。他聽得出林藕初嗓音里一絲最微小的顫動。過去的許多年裡,這種顫動,若隱若現,像遊絲一般,總在忘憂茶莊的某一個角落裡飄蕩。茶清低下頭,輕聲道一個好,照常規,坐到桌邊去。

林藕初輕輕問:"喝什麼?"

茶清抬起頭,便有些炫目,夫人穿一件淡紫色大襟杭紡短袖衫,領口的紐扣,解開著,兩片豎領,便大膽地往旁邊豁了開去。

茶清說:"隨便吧。"

林藕初撿了一盒茉莉的,說:"還是喝茉莉吧,立夏的老規矩。"

"客氣了。"茶清搖搖手。

林藕初把果盤推了過去,說:"按說,你也是和一家人一樣的,不用客套。"

"到底還是不一樣的。"茶清淡淡一笑,扔了一顆櫻桃到嘴裡。

林藕初便有些恍然了,兩人這樣悶悶地坐了一會兒,誰也不開口。

杭夫人林藕初,多年以來,一直被茶清那業已遠離的激情所控制。並且,似乎吳茶清越企圖擺脫她,她就越發糾纏於他。

她當然能夠感受到丈夫死後吳茶清的頹然鬆懈,彷彿沒有了情敵,情人便也不成其為情人。路過小倉庫時,門虛掩著,裡面彷彿依舊充斥著那危險足可致命的激情,在那數得清的曖昧的期待中,林藕初每次都有要死的感覺。而每次之後,吳茶清的臉都是陰冷的,似乎沒有人色。

她始終不明白吳茶清為什麼會對她突然冷淡下來,尤其是對她生的兒子天醉的冷淡。

而在她,僅僅有兒子,有兒子可以繼承的茶莊,已經不夠了。她是需要一個男人來牽制她,反過來,她也牽制他的。

牽制的緩繩,只可能是那姓杭的兒子,儘管他對她冷淡,但卻始終沒有離開一天。忘憂茶莊的人們,便在這生命的隱忍中,漸漸地老了。

一陣風吹來,茶清說:"要下雷雨了。"

林藕初看著茶清:"和從前的雷雨沒什麼兩樣。"

"只是人老了。"

"人雖老了,有些事情卻是不老的呢。"

茶清捏著櫻桃的那隻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輕輕一擠,一顆櫻桃,便被擠碎了。他隨即站了起來,說:"趁雷還未打下來,我先走在前面吧。"

林藕初站了起來,兩片衣領翻得更開,顯得很浮躁的樣子。

"虧你說得出這樣的話,莫非那雷聲,日夜只在我一個人心裡頭炸響!"

兀然一陣狂風,吹翻燭台,吹倒茶杯。茶清見林藕初口中含著櫻桃,失聲吐出:"好大的風!"

話音剛落,平空一道閃電,霹靂嘩啦啦,爆炒豆子一般在天空跳滾,滂淪大雨,便從天而降了。

撮著沒有聽到林藕初的一聲細叫,他什麼都來不及想,抱頭立刻就向外跑。跑了半截,頭腦清爽了,又折回園中小亭。從那裡,他看到老闆娘房間四隻手關窗子的模糊的身影。接著是關門。接著,便是嘩嘩的這天地間的洗刷之聲。

撮著抱著肩頭,在假山亭中團團地來回踱步。他心實,只看天,不看別的,直到大雨嘩嘩下了一個時辰,又漸漸小下去,才把目光收回。

這雨也怪,說停便停了。撮著心思重新收回。想到自己的重要使命,才去注意夫人的房子。夫人的屋門窗關得緊緊,一點聲音也沒有。一絲燈燭也沒有。撮著有些奇怪:怎麼,夫人睡覺了,那茶清伯呢?哦!他便打自己的腦殼,真是被雨澆瞎了眼,怎麼沒見茶清伯已經走了。又一想,茶清伯到底是有輕功的,這麼大的雨走出去,一點聲音也沒有。再一想不對啊,聲音可以沒有,人影總不能沒有哇!或者是我剛才眼花,茶清伯根本就沒有來呢。正這麼想看,燭光卻又亮了,門吱啞地打開,一隻綠瑩瑩的燈籠就先伸了出來,接著是茶清伯的身影,模模糊糊的背對著他說著什麼。然後轉過身走了幾步,便見夫人的身影,像是給茶清撣撫衣衫。接下去一件事情撮著見了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見茶清扶住夫人的肩膀,在她臉上靠了一下,然後便疾步如飛,走了。撮著不能明白的是那個矯健的身影。他想的茶清,走路慢慢的,手背在後面,見人說話,愛理不理。做起事情來倒一絲不苟。他一點也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他這麼怔著牛眼發獃的時候,那邊門已經關了,這邊的人,風一樣地飄走了。

撮著沒辦法了,他深一腳淺一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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