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方有嘉木 第八章

立夏那一日,撮著起了一個大早,沒發現少爺有什麼異常舉動,便換了身乾淨衣裳,到老闆娘那裡去報到。老闆娘親自下廚視察去了,撮著趕緊又追到廚房,見老闆娘還站在磅秤上稱人,一屋子人圍著,等著過秤。

原來杭人竟有此俗,立夏日稱人,以試一年之肥瘠。老闆娘從秤上下來,嘆了一聲:"又瘦了。"邊上下人便說:"夫人年年立夏都要瘦一圈的。吃茶葉飯的人,忙就忙在清明穀雨,越忙越發,若是不忙不疲,便是不好了。"

這話說得林藕初心裡很受用,便問廚子:"東西都置辦齊了嗎?"

廚子便一件件指給老闆娘看:"這是三燒——燒餅、燒鵝、燒酒;這是五臘——黃魚、臘肉、鹹蛋、海獅,還有臘狗。"

林藕初說:"備上養菜花,每人發上小塊臘狗,多了也分不過來,家裡有小孩的,吃了免痙夏。"

廚子又指著案桌上櫻桃、梅子、鯨魚、蠶豆、覓菜、黃豆筍、玫瑰花、烏飯糕、籬笆筍,-一給老闆娘看了,林藕初見三燒、五臘、九時新全都備齊,這才放心。正要走,抬頭便見了攝著,正納悶撮著怎麼不跟著少爺,撮著卻說了:"夫人,今日少爺跟趙公子要去游湖,我要不要跟著?"

"少爺讓你跟嗎?"

"他說今日是五郎八保上吳山的日子,放我一日假,城隍山上拜菩薩會。"

林藕初拍了下前額,說:"看我忙昏了,竟把這個日子忘記,按說立夏老規矩,是要歇息一日的。"

杭人的五郎,謂打米郎、剃頭郎、倒馬郎、皮郎、典當郎;八保,即酒保、面保、茶保、飯保、地保、像像保(即陰陽生)、馬保、奶保(即中人)。

夥計們都知道,說忘了老規矩,那是老闆娘做給他們看的,這女人心細如髮,哪裡真會忘記,只是不想按老規矩辦罷了。好在她待人不薄,加班的錢還會算雙倍的,倒不如不休息更好。偏這木頭腦子的撮著多嘴,不接翎子,還想上山拜菩薩,呆是呆到骨頭裡了。

果然,林藕初吩咐下人,端來那九時新的櫻桃梅子批把,又用上好青瓷茶杯,親手泡洗了,沖了沸水,淺淺的大半杯,上面用貝勺拋了明前的龍井。那龍井片子底下受了熱氣,一陣子豆奶花香撲鼻而來,載沉載浮,如釘子般豎起,滿屋子瀰漫的茶氣,好聞。

林藕初雙手捧杯,-一送到夥計手裡,一邊說:"十分的水,沖了七分,剩得三分人情,各位辛苦了。"

送到撮著手中,又說:"今日撮著就替各位上吳山了。店裡人手緊,今年生意好,茶葉這個東西,一日也耽擱不得的。"

正說著,吳茶清無聲無息地便走了進來,朝眾人身後一站,眾人只覺後腦勺涼颶颶的,趕緊告辭了出去,各就各位。

老闆娘林藕初,見身邊無人了,便輕輕一聲,喚住吳茶清。

"茶清,留步。"

茶清轉過身來,說:"請七家茶啊。"

林藕初淡淡一笑:"這是請下人的。你的,我晚上請。"

茶清沒有吭聲,背對著老闆娘,頓了一下,便走了。

杭天醉,這頭支開了撮著,便三心二意地等待起他的同謀趙寄客。春光已暮,百花開盡,杭天醉與趙寄客,籌備了一個冬春的"亡命"計畫,東渡日本,終將成為事實。今日立夏,明晨,他就要離開這個家了。說是杭、趙兩人的事情,其實杭天醉就沒操過多少心。他最大的動作,就是打開箱子,對他的朋友兄長說:"隨便你挑,你看什麼能換錢就只管拿去。"然後有空沒空,提著個洒水壺,在書房前的花叢中伺候。晴窗曉簾,歌叫於市——白蘭花兒……。杭少爺一個翻身下榻,身輕如燕,便衝出後院,直奔那賣花的去了。

趙寄客拿著天醉的金銀細軟,便去籌劃他的革命,出刊物,制炸藥,聯絡同志,上竄下跳。花了抗老弟的錢,還時不時地教訓他:"就你這副樣子,風吹跌倒,放屁頭暈,還不快給我強身健體,只管擺弄那些花花草草幹什麼?莫非還想把他們搬到日本去?"

杭天醉睜開他那雙醉眼,說:"就是因為搬不去,我才愛惜它們呀。"故而,行前一天,趙寄客細細問他,還有什麼需記掛的,他說:"別的倒也沒有什麼了,實在就是記掛個西湖吧。"如此這般,二人就決定,臨行前誰也不再拜見,就拜見了個西湖。

見寄客未至,杭天醉便在窗前案下平鋪了富春宣紙,又將一支上好狼毫筆用墨蘸飽了,沉吟片刻,便龍飛鳳舞起來。

錄的恰是一首詩,方揮灑到得意處,趙寄客到了。杭天醉煞不住手,只管舞下去,趙寄客便在他身後念道:

一帶雲峰望卻無,六橋煙柳總模糊。

夕陽樓閣林藏寺,芳草汀洲水滿湖。

蘇相堤橫蒼徑運,遺仙宅旁碧山孤。

畫圖雲是西湖景,曾到西湖是畫圖。

趙寄客念罷此詩,面帶疑問,突大憤,一把就抓起這墨跡未乾的宣紙,三兩下,揉成一團,雙手沾得黑糊糊一片,順手一扔,投進紙簍,嘴裡便喝道:"你這人怎麼越活越糊塗,不知道這是誰嘴裡吐出的屁詩嗎?"

杭天醉也氣得跳腳,說:"就算是嚴嵩這個奸賊寫的又怎麼樣?狗嘴裡吐象牙,也是偶然會有的。因人廢詩廢書,偏就是你們這等過激黨人乾的好事!"

趙寄客用手指著天醉額角:"杭天醉,我告訴你,你遲早得栽在黑白不分是非不明上,到那時可別怪我救不了你!"

"我不指望你救我,"杭天醉也指著趙寄客額角,"你也別跟著栽我便是了。"

趙寄客從未見過這樣糊塗的人。打又打不得,一怒之下,也顧不得明日就要結伴遠行,忿忿一跺腳,便揚長而去。

趙寄客剛走,杭天醉就後悔了。他這個人,天生的心血來潮,來得快,去得也快。現在,連他自己也不明白,讚美西湖的詩,數不勝數,幹嘛他就偏記住了奸臣嚴嵩的《西湖景畫》。平日做人,少根弦也就罷了。既然決定跟寄客去東洋鬧革命了,凡事便不可再憑性情。想到革命,他突然明白他剛才為什麼會突發其火,他是沖革命發火呢。他發現自己,並沒有這樣真正想浪跡天涯的熱情,只是事到如今,不得不浪,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罷了。

一想到明日將遠行,他就立刻把心思撲回到了西湖,也就顧不得趙寄客發不發火了。隨他去,今日良辰美景,先去湖上逛盪一番,再作理論。

這麼想著,便打開抽屜,數也不數,往兜里抓了幾把銀元,出了房門,躡手躡足地側過了他那些寶貝花兒。徑直,便往涌金門去了。

涌金門外春水多,賣魚舟子小如梭。實在涌金門是不僅僅只有那些採蓮、捕魚及賣花的瓜皮船的,杭城交通船的總埠,便設在那裡。

杭天醉換了一身淺藍色杭紡長衫,手中捏一把舒蓮記扇子,緊趕慢趕,來到埠頭,一見他家那艘船邊,已經沒有了趙家同系的小划子,不由沮喪地跌叫一聲:"寄客,你真先走了。"

原來杭九齋死後,林藕初見了"不負此舟"就來氣,一時性起,便喚了茶清,商量著,要把它賣掉。

倒是少爺杭天醉,此時表現出十分的執拗,一聽說要把船賣掉,倒在榻上,便哭開了,還鬧了一頓絕食鬥爭。

茶清琢磨半晌,才對林藕初說:"我聽說,你們杭州人,前朝有個叫孫太初的,專門做了一條船,供人遊樂,人家投的租錢,用來養鶴,所以,這條船就叫做鶴航了。"

"那也不是人家說的,九齋嘴裡,整天就是這些。"林藕初答。

茶清淡淡一笑:"正是。"

"可惜我也無心養鶴,學那孤山的林處士;我也不要那幾個出租錢,亂我的心思……"

"夫人倒不妨在船上再掛一塊忘憂茶莊的招牌,廣而告之。船上設備等名茶茶具,貯虎跑水,闢為茶航。至於租錢茶資嘛,除了給老大工錢,湖上每日有齋船,布施給他們就是了。"

林藕初聽了,轉閃而喜,說:"想不到,這又是個掙錢的主意了,就照你的意思去辦。"

吳茶清這才又去了杭天醉處,說:"船不賣了。"

杭天醉擦了眼淚,從榻上站起,沒一會兒,便又歡天喜地起來,說:"茶清伯伯,明日你帶我湖上玩去,可好?"

茶清搖搖頭,說:"不好。"

"怎麼不好?"杭天醉很吃驚。

"誤人子弟啊。"他扔下這麼句話,便走了。

杭天醉有了那麼條私船,在湖上,便常常聚集些同學少年,專取了名茶來享受。同學羨慕,有那富家子弟的,便也爭相效仿,照著那"不負此舟"的樣子,大同小異地製作。只有趙寄客,偏又別出心裁,製作一葉小舟,兩旁裝車輪,舟頂設棚,以腳牽引,快速如飛,進退自如。他且又有自家主張,說:"我造舟,與爾等風花雪月輩,大不相同。一為健身強體,雪東亞病夫之恥;二為熟習兵器,他日必馳騁用之。"

眾人便笑:"若說西湖亦可成戰場,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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