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方有嘉木 第七章

本世紀初元,歲在庚子,閏於八月,清帝德宗——愛新覺羅·載促登基已經第二十六個年頭。

時值春夏之交,北京,義和團起義;八國聯軍再掠圓明園;慈接太后攜光緒一行,先賜死珍妃,後出逃皇宮,經懷來、宣化、大同、太原,亡命西安。

與此同時,七十一歲的杭州人氏,戶部左侍郎兼尚書王文韶,並未意識到時世扔給他的那隻繡球會如此凄惶。七月二十一日,慈清召見王公大臣五次,最後僅剩王文韶、剛毅、趙舒翹三人。"最是倉皇離帝京,垂淚對老臣",慈槽離京時,身邊哪裡還有幾個大臣護駕,倒是無轎可雇的王文韶父子,徒步三日,於懷來追上主子,腫破的雙膝一軟,便涕泅縱橫。西太后見滿朝文武備作鳥獸散,獨此江南老夫追蹤而來,悲感交集,遂解隨身佩帶的玉中之玉——胚胎一塊,恩賜於他。這位大清王朝、也是中國兩千年封建王朝的最後一任宰相,就這樣狼狽而又痛楚地載入史冊。

與此同時,恰是王文韶的故鄉,人稱天堂的江南杭州,一群秘密的反清志士結黨而起,與香港孫中山的興中會遙相呼應,成立浙會,東渡日本,圖謀造反。又有一些不想造反更想掙錢的商人辦廠開礦,經營實業,以期富強。五年前。龐元濟和丁丙集資三十萬元,在拱定橋如意里創辦世經級絲廠;五年後,儘管京城在殺人放火,杭州有個叫庄誦先的人,還是湊了七萬銀兩,設辦了利用麵粉廠。再過一年,杭州的第一張白話報刊——《杭州白話報》,便要問世了。

與此同時,當北方義和團鬧得沸沸揚揚之際,遍布杭州城的大小茶館,也都忙得不亦樂乎。市民們議論的一個焦點,便是那個名叫王文韶的杭州人的命運。

三雅園這些日子,戲也無人唱,棋也無人下了。靠牆的那副殘局擺了多日,竟連那白子上也沾了灰,有人偶爾路過,擺一個棋子,手指便黑了。牛皮阿毛很高興,七星火爐通紅,銅茶壺日日擦得提亮,嗤嗤地此起彼伏,冒著白氣。隆興茶館的茶博士吳升與他處隔不了幾步,常常跑過來透露一點消息,見了面就伸大拇指:"老闆,你這裡日日人湧起涌倒,都在聽什麼大書?"

"托八國聯軍的福,趙四公子同杭家少東家,天天在講朝廷里的大頭天話呢!"

阿毛對這位精明機靈的小夥計很是看重,吳升有一副天生乖巧的奴才相,那雙滴溜亂轉的眼睛,一看就曉得,生來是為察顏觀色而長的。便問:"你那裡呢?"

"紅鼻頭眼看著要撐不下去了。"吳升作了個不屑的動作,"做茶館生意,吃油炒飯的人,他哪裡是你的對手?等著看他倒台吧!"

阿毛便順手給他幾個銅板:"你有數哦,聽說他得了絕症,要賣樓,你有數。"

"阿毛老闆你說什麼話,我會沒數嗎?要不是給你盯著,我不是老早上你這裡來跑堂了嗎?我這樣的人,到三雅園混碗飯,老闆你還肯要吧。"

"年紀輕輕,頭腦煞靈。你做到哪個份上,我自然也回報到哪個份上,這點你還不清爽?聽說吳茶清也在打你們這家茶樓的主意,他是想要物歸原主了!"

"哦,這倒我真沒聽見過。"吳升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猶疑了一下,牛皮阿毛就大笑起來,"你和茶清是老鄉,安徽會館裡常常見面的,當我不曉得?我跟你說你嫩著呢,兩頭討好,兩頭伸巴掌,小心兩頭脫空。"

阿毛到樓上去聽趙四公子講時事去了,他並不把吳升放在眼裡。

那些日子,杭天醉在家裡坐不住,動不動就往外跑,林藕初命撮著死盯著他。這位郊區翁家山茶農出身的夥計年過三十,娶妻生子,不知秦漢,無論魏晉。義和團造反了嗎?造反吧,八國聯軍打進紫禁城了嗎?打吧,老佛爺逃了嗎?逃吧,明年的茶葉要歉收了嗎?嗅,撮著就會從他那張夜裡當床板的櫃面上一躍而起——匆來事、勿來事。見少爺這樣無心讀書,到處亂跑,甚為擔心,便說:"少爺你不是上了求是書院嗎?太太說了,那就是考上狀元了,出來抵上一個縣官的呢。"

"這算個什麼。寄客兄都退了學,每日在白雲庵里習武練功,他父親原來指望他繼承家風,懸壺濟世,現在,算是逐出家門了。"天醉嘆口氣,倒在身旁那張美人榻L,"人人都罵他不肖子孫,自甘墮落。我看他倒是個有志氣的,敢作敢當,不怕冒天下之大不。"

撮著問了一會,說:"人各有志嘛!"

杭天醉一下子從榻上跳了起來:"還是我們撮著,算個英雄知己。寄客家世代名醫,到他手裡,尚可棄之如敝展。我卻不行,這個家,這個茶莊,哪裡容得了我動彈半步?唉唉,苦悶啊苦悶啊,弄得我都要發瘋了。"

撮著便很認真地說:"少爺,不是我多嘴,你這個瘋病真的是要好好治一治的。你是四代的單傳,哪裡好跟人家趙公子比?趙公子家有兄弟四五個呢!莫要說去白雲庵,哪怕去月亮,有誰管得了?你卻是不一樣的,你走到哪裡,肩膀上都扛著一個忘憂茶莊呢。"

一聽這話,天醉就開始跺腳發起魔症來了:"還不給我閉上嘴巴出去,連你也這樣教訓起我來。我偏就是想上月亮看看娘娥的模樣,你們又想怎的?整天茶莊茶莊的,莫非想拿茶莊逼死我不成?!"說罷,便把桌上那些文房四寶呼啦啦一推,那副精緻的鼻翼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便抽身往外走,走了幾步又回來,往抽屜里翻銀兩。撮著看著他的少爺,知道他又要甩開他跑出去閑逛了,這哪裡還像個讀書人,像個少東家啊!

那段時間,趙寄客最露辯機,牛皮阿毛便成了他的陪襯。

"據我看來,眼下朝廷是分成了三股勢力。"趙寄客當仁不讓地捧著天醉給他送上來的那把方壺,裡面熱騰騰的龍井茶,一大群男人,或倚或坐,都等著聽他的高論。那些平日里唱堂會的藝人,此刻都讓了主角的地位,反倒成了觀眾。

"一派,主張重用義和團,扶清滅洋,以端王載調、大學士剛毅、大學士徐桐、尚書崇績、戴勛、徐承徑為主;一派主張剿辦義和團,以吏部侍郎許景澄、大常寺卿袁貂、內閣學士聯元——還有,便是我們杭州人戶部尚書王文韶為主了。在這樣兩派之間的中立者,便自然形成了第三派。"

趁趙寄客喝一口茶的同時,牛皮阿毛插嘴說:"聽說義和團有一個口號,要取得一龍二虎的頭,來祭洪鉤老祖和梨山老母呢!"

"此話怎講?"一個名叫周至德的城守都司問。

"一龍,是指光緒。二虎,一隻是李鴻章,另一隻,便是王文韶了。"

杭天醉也插嘴道:"這個王文韶,真是命大。聽說他在朝廷中以頭叩地有聲,陳辭說:中國自甲午以後,兵單財盡,今遍與各國啟釁,眾寡強弱,顯然不作,將何以善其後,願大後三思。"

"那太后又如何說?"另有一個歲貢叫崔大謀的,也急急問道。

牛皮阿毛又插嘴:"太后倒不開口,站在太后後面的端正載確卻說——殺此老奴。"

周至德一拍桌子,說:"該殺!該殺!丟死杭州人的臉面。"

"為洋人謀,還當開除杭州人的族籍,方才解恨呢!"那個叫崔大謀的,也介面說。

此時,另有一個站著舉著鳥籠的八旗子弟,名喚那雲青的,外號雲中雕,正是萬福良的外甥。因前日和周、崔兩個斗鳥,不料他那隻八哥竟被兩個漢人的比了下去,心裡正窩著火,便唱反調說:"漢人就是踐,好不容易大清國看中個大學士,竟還要殺了他,一般地都做奴才方滿意。"

那周至德行武出身,也是個火爆性子,拍著桌子說:"你懂什麼?把你那八哥調教出模樣,再來說話!"

崔大謀也不甘示弱,說:"漢人說高低貴賤,只看忠孝節義,不看正旗鑲旗。賣國求榮者,無論是誰,賤!"

那雲青便扔了鳥籠,口中嚷嚷道:"你這漢賊,你竟敢罵我雲中雕賤!我今日倒要與你比試比試,分出個高下來!"

說完,直櫓袖子。杭天醉最見不得這種破落八旗子弟的破腳梗相,便用嘴噓著,往外揮手:"去去,什麼時候,誰有閑心聽你嚼舌?"

那雲青見又多出一個漢人來幫腔,更加氣憤,指著他們幾個,說:"騎驢看唱本,咱們走著瞧!"

其餘那些人一邊奚落雲中雕,一邊卻又連連催問趙寄客,王文韶的命怎麼又被保了下來。趙寄客說:"是洋人救了他的。御前會議第二天,慈模太后就把袁誕、許景澄殺了。過了幾天,又把徐用儀、立山、聯元殺了。接下去該殺王文韶、榮祿了,不料八國聯軍已到皇城根兒,慈德想殺,也來不及了。"

他們這才滿足,杭州人王文韶總算有了下落。至於其他的人,殺不殺的,人們倒也無所謂。

"這個王文韶,弄得不好,又要和前幾年一樣回籍養親了。聽說錢塘門外有王莊,養老用的。"

"什麼養親,前幾年在杭州,娘、兒子、媳婦都差不多時候死了,他自家大病一場,耳朵都聾掉了呢!"有人便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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