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方有嘉木 第六章

杭州知府林啟在蒲場巷普慈寺設求是書院之際,離上個世紀的百年終結,只有三載春秋了。書院廳堂中,這位福建籍的維新人士,一邊對著那三十名杭州精英訓話——居今日而圖治,以培養人才為第一義,居今日而育才,以講求實學為第一義;一邊不無欣慰之意地想:大清國變法,或可有期有望了!

杭逸飄飄然地立在三十名學子之間,細高,長脖,唇紅齒白,眉目清秀。一身漂白杭紡長衫,外套一件隱紋萬字黑色緞背心,外面別出心裁披一件黑色絲絨披風。一根辮子又黑又亮,晃晃悠悠不時擺動。他身旁立著的青年比他略矮一些,寬肩闊眉,膚色略黑,越發顯得一口白牙。他是一身的短打模樣,站如青松,油黑髮辮略望。他略仰的下巴,給人一種傲慢的感覺,兩隻手背在背後,雙腿叉開,綁了褲腿,雙腳作外八字形,彷彿掌持利器,隨時可望出手。不用說,是趙塵。

那日,林藕初甚為喜悅,擺了幾桌酒席,慶賀兒子入學。酒宴上沒有吳茶清,他去紹興平水收購珠茶了。天醉有些失落,說:"我這一讀書,家裡的擔子,又得你們挑下去了,頭緒又那麼多,依我看,出口的珠茶生意就不要做了。"

杭夫人揮一揮手說:"瞎說什麼,不掙外國人的銀子,茶樓能有錢贖回來嗎?"

忘憂茶莊這十年的發展,一是傳統的龍井內銷茶,其次便是這紹興平水珠茶的出口了。

紹興平水,唐代便是個有了名的茶市,茶酒均在此交易。平水珠茶,也唯平水方有,團得滾圓,活像一粒粒墨綠色珠子,英人譯名gun Preen,綠色彈藥之意。喝來,稜稜有金石之氣,殺口得很。

珠茶最初出口被譯為Hgson——貢熙,意為專門進貢康熙皇帝的茶葉。18世紀中期在倫敦市場上每磅售價高達十先令六便士。

忘憂茶莊做出口珠茶生意,要通過上海的怕和洋行。前十來年生意好做,全省據說最高年輸出二十萬擔,過了浙江茶葉出口的半數。這兩年走下坡路了,吳茶清內要對付茶莊事務,外要對付洋商,兩頭辛苦。筋骨雖好,歲月究竟不饒人,眼見著疏黃的山羊鬍子變花白了。

那日夜裡,天醉興奮,站在書房外院落中,嗅那初降的春夜之氣,便看見有紙糊燈籠從圓洞門游來,憧憧燭光中映一"杭"字。

天醉筋骨一緊,這還是父親在世時一時雅興定做的一批燈籠,不用紅黑墨色寫字,專用綠漆,使喚的年代久了,漸漸破損。唯有管家茶清的那一盞,小心侍候著,竟也成了他本人的一道風景。

茶清每夜經天醉書房的院落,往後院的老闆娘住處,商議一日經營,已是杭九齋死後多年的規矩。原來茶界有規矩,女人不得上店堂應酬軋檯面,林藕初雖感諸多不便,也是不敢破此行規的,每日的行情,便得賴茶清通報。

忘憂茶莊,前店後場,場後又有側門,本可直通老闆娘去處,但茶清偏要每日往杭天醉處一繞。杭天醉何等明白之人,那夜在月下見了茶清,叫一聲茶清伯,說:"今日月光甚潔,茶清伯何必 再點燈籠?"

茶清看著少爺,慢悠悠捻一把山羊鬍子說:"還是點著好。"

杭天醉背著手,去看養在石槽子里的幾尾金魚,又說,"年茶清伯找我母親,直接從邊門進去便是了,不必繞這麼大的彎子。 伯伯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眼睛又不太好……"

杭天醉說這番話時,眼睛一直也不好意思朝茶清看。茶清腳 定在那裡,一隻手拎著燈籠,另一隻手捻著山羊鬍子,半晌,說: "還是繞一繞好。"

吳茶清轉身要走,天醉冒上來一陣衝動,他的背影總讓天醉 心潮難平。

"我考上求是書院了。"天醉說。

茶清回過頭來,朝他看一眼,就停住了腳步。

"讀了書,你要做什麼?"聲音輕輕過來,把杭天醉嚇了一跳,他的眼睛一下抬了上來,吃驚地盯著茶清伯。

"我還沒想過。沒……想、想好。"他結結巴巴地回答,"總之,國家是要、要變法,要改良的……"

風緊,早春發枯的竹葉瑟瑟地響,月兒躲進了雲層,黑了天,燭光模糊,照得到方寸幾尺。天醉覺得,茶清伯伯幾乎是完全隱到黑暗中去了。聲音便從黑暗中襲來,說:"讀了書,要做什麼,想好。"

他走了,身影飄忽,像一隻暗夜裡的老貓。杭天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母親林藕初從石灰瓮里取出今年最好的明前茶,讓天醉親自送到趙歧黃家——不是這老鐵頭盯住杭天醉,哪裡會有考入書院的那一天。

天醉把那一罐的明前龍井雙手捧置到趙歧黃的紅木案頭時,趙先生撫案感慨:"到底是這樣的人家,行事不流於俗,小小一罐龍井,勝過那大堆小包的人蔘木耳。"

天醉垂著雙手,略低頭,說:"母親交代我告訴您,此茶是撮著專從獅峰山收來的軟新,老先生不妨嘗嘗。"

趙歧黃長嘆一聲,道:"難為你母親這番苦心,軟新這隻牌子,也只有忘憂茶莊在做,今日送來的,可是極品中的極品了。"

"母親說了,杭州的龍井,獅、龍、雲、虎,獅是最絕的,要送,自然是送獅字型大小的。"

趙寄客正從園中練了棍棒回來,恰恰聽了杭天醉這番理論,便拿腰間束著的帶子拭著汗,笑說:"天醉,我看你也不必再去讀那經史之學、孔孟之道了,徑直就繼承了忘憂茶莊多省事,遲早你還是要當那老闆的。"

"蠢貨!你懂什麼?以為這茶是隨便喝得的?"趙先生捻著花白長須,教導著說,"陸子《茶經》中如何評說的——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若熱渴凝悶,腦疼、目澀、四肢煩,百節不舒,聊四五吸,與醒酬甘露抗衡也。"

趙寄客卻是不那麼以為然:"陸羽,中唐一隱士耳。精行儉德,亦無非自在山中,於世畢竟無所大補的。"

天醉便駁斥朋友:"如你所說,這世間就不要那高風亮節、不甘同流合污的高士了?"

趙寄客大笑:"什麼高士?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家罷了。不見生靈塗炭,只圖明哲保身,又要日後清名,趙寄客一生不為也。"

趙老先生便皺起眉頭喝道:"少年狂妄如此,將來一事無成。"

"非少年狂妄,實乃少年壯志。我今當著這天地間第一絕品的龍井茶預言,二十年之內,天下必大亂——"

"胡說八道!"趙峽黃拍起桌子來,"大亂對國對民有什麼好處?"

"天下之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亂方能大治,大治方能開盛世之和平——"

"寄客兄,想來您是唯恐天下不亂了?"天醉笑問。

"正是。"趙寄客倒爽氣。

趙歧黃連連搖頭,痛心疾首地對杭天醉說:"我一生,就壞在嘴上,不料幾個兒子中就偏寄客承了我這稟性。豈不知無論亂世治世,書生狂言,都必遭大禍。倘不及早防心防口,滅頂之災速速臨頭矣。"

天醉一看,這父子兩個真的拗起口來,連忙打圓場說:"不管世道如何變幻,白雲也罷,蒼狗也罷,茶還是要喝,病還是要治,忘憂茶莊和懸壺堂還是廢不了,這就叫萬變不離其宗吧。"

"兄弟你倒樂開,"趙寄客可不給天醉打圓場,偏往死里殺口,"真的天下大亂起來,忘憂茶莊和懸壺堂的牌子,還不曉得往哪裡掛呢?"

天醉一邊給寄客使眼色,一邊說:"既然說得如此凄惶,倒也不妨今朝有酒今朝醉了。先嘗嘗這罐茶,放下那些治世之理,以後評說吧。"一邊便要去開那隻四方瓷罐的蓋工。

趙峽黃見這隻青花纏枝牡丹紋的茶罐/造型大氣,穩重精美,其上牡丹俯仰向背,聚散飄逸,一看就是件貴重的古董,便說:"看這圖案似與不似的意蘊,怕是前朝的器物吧?"

天醉一聽便眉飛色舞起來,算是說到心坎子里了,這才真正打開了話匣子,說:"正是元朝的遺物,老先生真是慧眼,元朝青花裝飾,最妙之處,便在這似與不似之間……"

趙寄客手裡拿著本《龔定庵文集》,湊過身來,左看右觀那青花瓷罐,說:"妙在何處?我怎麼只看見那麼幾朵牡丹花,並無振聾發噴耳目一新之感呢?"

天醉愈發得意,全然聽不出趙寄客的譏諷,或者說他對這年長二月的大兄的譏諷早就刀槍不入無動於衷,只管興緻勃勃地闡述自己的高論:"妙者,細微之處之精神也。如龔自珍九州生氣恃風雷一般便無可稱妙。你細細看這牡丹,或綠葉擁簇,孤花獨放;或側轉反顧,羞羞答答;或妖燒端莊,大大方方;果然如舒元輿《牡丹賦})所詠:向者如迎,背者如訣,訴者如語,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悅,哀者如舞,側者如跌,亞者如醉,慘者如別,或颶然如招,或評然如思,或帶風如吟,或法露如悲。

他搖頭晃腦地閉著眼睛,只管抒發自己的感情,直到發現聽者鴉雀無聲,才睜眼,見趙氏父子都有些異樣地盯著他,便問:"怎麼,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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