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方有嘉木 第四章

杭氏家族第四代單傳杭天醉,幼時便呈現出了某種與他祖上偏離的氣質。單薄的身體,單薄的眼皮,長睫毛的眼睛像母親,蒙眺的眼神像父親,但沒有一個人敢說他瘦削的身材更像誰。

一種古怪而極端的性格控制住了這個蒼白的孩子,把他從他先輩溫良平庸的杭氏家族陣營中分裂了出去。他有時不愛說話,有時則夸夸其談,對他不喜歡的事物採取千方百計的激烈的逃避,對他喜歡的東西則一意孤行地追求。

尤其令母親林藕初傷心透頂的是這個孩子對她一生厚望的辜負。她尤其不能明白這孩子對吳茶清的內心的疏離。這種疏離最終導致他一頭扎進了父親杭九齋的懷抱。

一開始他對母親的反抗僅僅體現在逃避晨練上。他不明白為什麼要把他半夜三更提起來送到後花園,由管家茶清伯手把手教拳術。他討厭在濕源渡的草地上打坐、架腿。為此他開始千方百計地尋找借口在父親的單床上睡覺。母親揍他屁股時會對他叫喊;"你知道你以後要做什麼人?"她用打他屁股的手在周圍划了一圈:"你知道這全是你的嗎?"

母親這樣說話時幾乎咬牙切齒,露出一口白牙,又多又細,晃得杭天醉頭上的青筋全暴了出來,小薄鼻孔一張一翁。他的無力的小拳頭捏緊了,小薄腳板急促地踩著地板:"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管家吳茶清一聲不吭,站在母子倆背後。杭天醉後腦勺飛快地涼了下去,他用他的後腦勺看見了那個瘦削的山羊鬍子。他老是教他打坐,一動不動地坐著,連鬍子也不動。杭天醉一個轉身向他撲去,喊道:"你走開!我討厭!"

山羊鬍子一動也不動,撼山易,撼山羊鬍子難。杭天醉一躍而起要去抓那把鬍子,他的雙手立刻被死死捏住了。這是他第一次領教,他幾乎可以說是立刻就感受到了這個大人的內在力量。他對他那麼用力,毫不謙讓與憐憫。他的黃眼珠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杭天醉氣憤的臉。杭天醉叫著跳著,但母親不鬆口,那人也不鬆手。看來那人是決心要制服他了。

杭天醉終於哭了。山羊鬍子騰出一隻手,擦著他的眼淚,問:"哭什麼?"

"痛"

"知道痛了?"

"知道了。"

"不想練功?"

"不想。"

"不想就不練。"

那人把手鬆了,杭天醉就倒在他腳下。

他媽失望地喊:"我真不明白,這孩子不像我,偏去像那個不像樣的爹!"

杭天醉坐在地上,盯著山羊鬍子。吳茶清雙手撣撣袖口,說:"隨他去吧。"

山羊鬍子走了,杭天醉不明白,為什麼看著他的背影,自己很委屈;為什麼他覺得那個人應該對他更好些。

杭天醉十歲那年做的另一件一意孤行的事,乃是他管自收下了一個親信——翁家山人撮著。

撮著那一年已經二十歲了,在城裡幹了十年雜役。劈柴、擔水、抬轎、上門板,依舊有著一副農民的心腸。一雙牛眼睛清澈木油,明亮笨拙。牙齒向外跑出來一片,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吃六穀番薯的後遺症。手並非太寬厚,卻是精悍靈活,骨節有力,手指甚至細長,幸虧黝黑而裂縫累累,才與有閑階級作出本質區別。

撮著與天醉的第一次相遇富有詩意。

那是一個春天的上午,無所事事的撮著從散了的人市中走出來,他已經第十次被主人回報掉了。那時候他所呈現在城裡人面前的還是一張笨臉。他身上足以使人信任的氣質——比如嚴肅、不滑頭滑腦,不亂嚼舌頭,不胡思亂想,不嫖不賭,卻又能對主人的嫖賭守口如瓶,並且吃苦耐勞,不要求加工資,凡此種種,尚無機會呈現。此刻,他有些茫然,不知下一頓飯在哪裡吃,但他也並不著急,他就坐在巷口下,順手抓了把爛稻草心不在焉地搓著。他身上穿著的那件爛土布棉襖,光著的胸膛黑紅一片,像冬天裡踩過草養的爛田。他的腰上扎著一根爛草繩。

降落在他身上的事件卻又美又清潔。一隻風箏,掛在他靠著的又高又大的白楊樹下了。

一個少爺——撮著憑直覺就能感覺得到這是一個小少爺,在深深窄窄的巷子里倒走著,拉扯著線,但風箏卻不動了。

這件事情很簡單。一個流浪漢與一個少爺對峙了一會兒,流浪漢放下手裡的爛稻草就上了樹。風箏是蝴蝶狀的,撮著手一撩,蝴蝶飛了。但是流浪漢和少爺卻沒有再分開。少爺拉扯著風箏,風箏一會兒就往下栽,撮著就彎腰去幫他撿起來,兩隻手托起舉在頭上。撮著抬起頭,便看到兩邊又灰又高的封火牆夾出的一細長條城裡的藍天。他再一低頭,又看到了前面拉扯著白洋線倒著走的小小身影,淺色的衣褲,套著醬色的小背心。這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陌生的異樣的孩子使撮著怔了一怔,一句話不知道怎樣就出了口:"少爺我跟你。"

少爺很高興,因為蝴蝶飛起來了。少爺雀躍著,說:"你跟我好了,我反正大起來是當老闆的。我們家裡的人都跟我說過了,我一生出來,就是要當老闆的,我要吃一輩子茶葉飯呢!"

撮著就跑上去了,兩隻手蓋著少爺的細瘦清白的小手。手指之間,是鬆鬆緊緊的線兒。風箏越飛越高了,撮著看見城裡的女人站在樓台上看呢。有一個清脆的草聲在空氣中震顫:"正月鷂,二月鷂,三月放個斷線鷂。"少爺單薄的肩膀便也激動地顫抖起來,有些貧血的小臉已湧上了紅潮,額上滲出了薄亮亮的汗水,髮根更潮濕了一片。少爺的耳根,在春天的陽光下,薄薄的,紅紅的,幾乎透明的,撮著想起了他翁家山老家的小兔子。

"好看吧?"少爺痴迷地看著天空,手,微妙地一動一動。大蝴蝶在天上舒來展去,像什麼?少爺問撮著,撮著想不出來。"告訴你,記牢,像在天一樣大的秋幹上蕩來蕩去的姐姐啊!"

哦!撮著吃了一驚——天上的女人啊!撮著認真地看了少爺一眼,卻只看見了急促在顫抖的很長的睫毛。他想起了翁家山的精蜒,蠟蜒的翅膀。從前,撮著是從來也不會懷念兔子和精蜒的,他突然一把抓住少爺的手,連線兒一起僵住。他沒頭沒腦地傾訴:"我是沒有爹娘的,三歲死光屋裡人,吃百家飯長大的,二畝山地種茶,讓叔伯兄弟騙去了。我是沒爹娘教訓的,少爺我跟著你!"

少爺被撮著這樣一捏住,渾身不舒服。他自然不能明白連撮著自己也弄不懂的這種突然襲來的熱血沸騰。少爺說:"走,找我媽去。"

杭夫人看見撮著時,和城裡所有的老闆一樣對他並不滿意。撮著太髒了,大木了。杭夫人是那種心裡有標準形象男人的女人,撮著與她心裡的尺度風馬牛不相及。

"他叫什麼名字?"杭夫人問兒子。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流浪漢。

"名字不問就帶進來!"母親喉嚨就響了。

"我要我要,我要他!"兒子喊。

"我叫撮著。"撮著誠惶誠恐。

"奇怪,倒是這輩子沒聽過。"

少年便放下風箏,兩隻手做撮的動作,斜著眼睛:"是這樣撮啊撮啊把你撮出來的嗎?"

"勿是的,勿是的,"撮著覺得少爺理解得不對,有必要作出重新解釋,"是姆媽在屋裡頭生我,阿爸在門檻上搓稻草繩,三把稻草搓完,我在裡頭哭了,阿爸問:男的女的?姆媽說:帶把的。阿爸就高興,說,托稻草繩的福,我撮著一個兒子,就叫撮著吧"

少爺聯想力顯然很豐富,立刻掉頭問母親:"媽,你生我的時候,阿爸在撮什麼?"

杭夫人林藕初的目光閃爍了一下,看撮著時便有些濕潤溫和,撮著也就不那麼毛糙骯髒了。她的兒子並不知道他的問題為什麼會使母親心有所動。如果他一出生就有記憶的話,他也僅僅曉得父親的那一夜住在水晶閣小蓮的房中,接生婆是山羊鬍子親手駕著馬車接來的。第二天上午父親回來時大喜過望,而母親亦沒有表現出委曲求全的神情。她的頭上扎著毛巾,有氣無力地對丈夫說:"兒子。"

撮著顯然是在一種難得的溫情閃逝中被杭夫人留下了。她把管家叫來時已經作了決定,所以她的諮詢亦很簡單:"你看是把他擺到店裡還是後院?"

茶清低垂的眼帘不動,聲音移向少爺:"你說呢?"

"跟我跟我,跟我玩。"少爺說。

茶清盯著了少爺,盯得天醉頭低了下去,再盯撮著。剛才的一絲溫情,便被茶清盯沒了。

"你會什麼?"

撮著來回地換著自己的腳跟,說:"抬轎子。"

"抬轎子也算本事?"林藕初一揮手,"你給我省省了吧。"

撮著臉紅了,頭頸上青筋就要暴出來,說:"花轎也會抬的!"

"你抬什麼?轎領班!"

"轎領班我不抬的。轎領班走在前頭,四面八方迎我,人稱遠天廣地,吃不消的。"

"那你抬什麼,轎二嗎?"天醉好奇地問。

"轎二我不抬的。背後就是新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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