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百日紅下

這剛好是戰爭結束後的第二年,即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九月初,某個傍晚發生的故事。

有一個男人一邊擦著汗,一邊艱難地爬上市谷八幡附近的一道山坡。周圍一片荒蕪。

這是在當時東京的居民中,很少見的儀容整潔的男人,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儘管磨得有點發亮,做工卻很精良,沒有一點污漬的白襯衫衣領上,還打著瀟洒的細繩領帶。帽子也是黑色的貝雷帽。

有些人戴貝雷帽,會顯得既刺眼、又輕薄,這男人戴著卻非常合適。他長著一張枯瘦的、很正派的臉,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神情悶悶不樂。

至於他的年齡就不太清楚了,因為並不好猜測。真實年齡似乎在四十歲上下,看上去卻像一個老人,大概是因為神情黯然,和意志消沉的緣故吧。貝雷帽下面露出的頭髮中,也夾著許多惹眼的白髮。

男人每爬兩、三步,便停下來稍微歇一口氣,還掏出手絹,擦拭額頭上的汗水。這個男人的腿腳並不好,他的左腿似乎是假腿,他一面拖著腿,一面拄著粗拐杖爬坡。這一帶都是一些陡坡,健全人爬起來都氣喘吁吁,靠假腿爬自然更費力氣。

男人再次駐足,環顧四周。

戰爭結束都已經一年多了,這一帶卻幾乎看不到重建的影子,到處都是堆積如山的瓦礫。被燃燒彈燒毀這裡以前,這裡曾經宅邸林立,儘管建築物被燒了個精光,到處聳立著的點景石或石燈籠,卻仍然讓人不禁回想起從前的情景,勾起人們對這片廢墟的哀愁。

突然,某處傳來吱吱響的蟬鳴。

「啊,有蟬在叫喚喲!……」

在這連人影都看不到的廢墟當中,能聽到蟬的叫聲,似乎也算是一種意外驚喜。男人叨念著,抬起憂鬱的眼睛。遠方有一處被燒剩的樹叢,蟬似乎正在那裡鳴叫。

可是,蟬聲沒一會兒便停歇下來,只剩下廢墟那悲涼的靜謐。那些殘存的點景石和石燈籠,則在四面叢生的雜草中,吸收著落日的餘暉,堅守著褪色的沉默。

裝著假腿的男人再次拖曳著假腿,慢吞吞地爬起坡來。

突然,坡上丁零丁零地,響起了一串清脆的鈴聲,一個郵遞員騎著自行車下坡而來。

郵遞員來到拖著假腿的男人的身邊,翻身跳下自行車,詫異地瞥了他一眼,便推著自行車小心地向下走。裝著假腿的男人的神情中,透著一種異樣的陰鬱,以至於郵遞員在下到坡底之前,還禁不住回頭看了他兩、三次。

裝著假腿的男人似乎終於到達了他要去的地方。他望了望坡上,叨念了一句:「百日紅開花了。」

念叨完,他拖著假腿,急匆匆地爬上坡,走進百日紅盛開的、那塊二百坪左右的宅基地內。

這兒也是一片雜草與瓦礫的海洋,不過在燒毀之前,似乎曾建有大量宅邸,從殘留在雜草中的日晷,也能窺豹一斑。

其他的樹木全都被燒光了,黑黢黢的枯枝中,只孤零零地立著一株百日紅,儘管樹榦的一半,已經被火烤焦,樹上仍然綻滿了紅花,在裝著假腿的男人的眼中,這分明是一個奇蹟。

裝著假腿的男人急匆匆地撥開雜草,走到那株小樹旁,彷彿在愛撫自己心愛的孩子一般,撫摩著百日紅那光滑的肌膚。猶如在追慕往昔,他的眼睛濕潤起來,不久便滲出了閃閃的淚滴。

裝著假腿的男人忽然回過神來,露出一絲苦笑,慌忙掏出了手絹,擦拭了一下眼淚,然後慢騰騰地離開了百日紅,感慨萬千地打量著四周的廢墟,在日晷旁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由此處到遠方市谷的護城河一帶,原本廣闊的斜坡,已經變成了一片焦土。就連在落日餘暉下,彷彿燃燒起來的護城河的水面,都透有一種濃濃的廢墟的色彩。

就在這深情的凝望中,裝著假腿的男人似乎感到了一種難以拯救的可怕氣息,他痛心地哆嗦了一下。

此時,坡下有一個男人,正攔住剛才下去的郵遞員在打聽什麼。這是一個退伍軍人模樣的男人。郵遞員指著坡上,對他說了幾句。不久,退伍軍人模樣的男人,便微微行禮告別,然後開始朝這邊爬坡。

裝著假腿的男人心不在焉地望著他們,不久便轉移視線,越過市谷的護城河,朝九段方向望去。

不過,他的眼睛絕不是在欣賞那一帶的彔色。儘管他的目光乍一看,像是投向了遠方,實際上卻是在凝視他自己的心靈深處,在固執地舔舐著,他那鑽心般痛苦的舊傷。

不知不覺之間,他的眼睛裡面又湧出淚來,不過,這一次他再也不去擦拭,任由溢出來的滾燙淚珠,從臉頰上滾落。

「喂……請問……」

被人冷不丁打了聲招呼,裝著假腿的男人猝然扭過臉來。他慌忙從口袋裡掏出手絹,裝作擦汗的樣子,迅速擦去臉頰上的淚水。

「你有事嗎……」

為了不讓對方聽出,他因為流淚而哽咽的聲音,他背著臉,用低低的聲音咕噥著。

「從前,有個名叫佐伯一郎的人,他的家應該是在這一帶,你知道是在哪裡嗎?」

裝著假腿的男人,吃驚地回過頭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個退伍軍人模樣的男人。

這就是剛才在坡下攔住郵遞員,打聽的那個退伍軍人模樣的男人。他的年齡有三十五、六歲的樣子,小個子,長相寒酸,不過像南方人一樣黝黑的膚色,卻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大概是剛剛退伍吧,肩頭還背著一個帆布背包。

「要說佐伯一郎的房子,那就是這兒了……」他話音未落,穿著退伍軍人衣服的男人的眼裡,就現出異樣的光。

「是嗎?……」對方激動地問道,「那麼,佐伯先生現在在哪裡……」

裝著假腿的男人的眼中,浮出一絲畏懼的神色。他奇怪地盯著對方,說道:「你找佐伯一郎有事嗎?」

「有點……」

「你若是打算找佐伯一郎,那麼,我就是了……」

穿著退伍軍人衣服的男人露出潔白的牙齒,微笑起來。這麼一看,他倒是還挺有親和力的。

「果然是啊!我剛才就這麼想著,因為你的相貌,跟我聽說的差不多……」穿退伍軍人打扮的矮個子男人,連忙給他打一鞠躬說,「啊,冒犯了。我是川地謙三郎先生的戰友,是來給他捎信的。你也知道,川地,川地謙三郎他……」

一瞬間,裝著假腿的男人的眉毛,猛地顫抖了一下,一抹驚懼的神色,從原本陰鬱的臉上掠過。

「川地謙三郎先生給我捎信?」

「對呀!……」矮個子的退伍軍人點頭說。

「那麼,川地謙三郎本人呢?」

「死了。死在了新幾內亞。」

裝著假腿的男人——佐伯一郎的臉上,瞬間閃過了一種複雜的表情。這是夾雜著苦惱、悔恨和放心的表情。他感慨地盯著自己的足尖,默默地凝視了一會兒,但不久之後,又朝穿著退伍軍人衣服的男人扭過臉來,對他說:「川地托你帶的口信是……」

「川地先生說,希望能就某個案子,讓我跟你談一下,他臨死都還在為那個案子煩心。『如果你能活著回去……』川地經常這樣對我說,『你就去找佐伯一郎,跟他談一談這個案子,幫我解開這個謎。否則我死不瞑目。』我這麼一說,想必你就已經明白,我說的是什麼事情了……」

佐伯一郎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這個穿著退伍軍人衣服的男人,不久,他的臉上,浮現出苦澀而又諷刺的微笑。

「我能猜出你說的是什麼事。不過,川地真的說那件案子,還有未解之謎嗎?我覺得已經真相大白了啊……」

「川地說那是錯誤的。而且,他還堅持說,那件事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佐伯一郎的臉上再次浮出嘲諷的微笑。

「看來人連赴死的瞬間,都不能誠實一回啊。」他故意大聲地念叨了一句,然後,審視著對方說道,「因此,你就想來跟我,談一談那個案子嗎?……」

「沒……沒……沒錯。」退伍軍人打扮的男人略帶口吃地說道。

「只要能跟我談一談,謎就能解開了,是嗎?假如真有未解之謎……」

「對,我想差不多會解開。」

佐伯一郎的嘴角,依然掛著嘲諷的微笑,審視著對方的臉。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地說道:「我現在正租住在世田谷的一個親戚家裡,你是跟我一起去那兒,還是……」說著,他環視四周。

「在這兒就不能說嗎?」退伍軍人打扮的矮個子男人,再次環顧周圍落寞的廢墟。

太陽越發西斜了,萬物的影子逐漸拉長,廢墟一帶,連一個人影都看不到。

「我還有點急事,在這兒就行。說不定,這兒反倒是最適合,談那個案子的地點呢。那件案子說不定,就是在這兒發生的。」

「是嗎?那就請吧。」

退伍的男人應邀,走進燒毀建築物的廢墟內,在佐伯一郎的示意下,那個矮個子的男人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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