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蘭姬 第四章 三角大廈

在讀外國小說的時候,我們經常會看到,由於過度心痛或者是恐懼,致使一夜白頭的情節,這倒也未必全是小說家的胡編亂造。本案中的糟谷六助,就是最好的例證。

第二天,來到位於京橋后街的三角大廈的糟谷六助,的確如此,一夜之間,他的頭髮全都變成了灰色。直到昨天還容光煥發的臉,也像癟掉了的氣球一樣急劇消瘦,額頭上還深深地刻上了兩、三條凄慘的皺紋。

糟谷六助來的這座三角大廈,當然也有著響亮的名字,不過,由於地形的關係,整座建築物呈三角形,因此便俗稱三角大廈。戰前,這座三角大廈十分寒磣,甚至還被人取了一個「鬼宅」的別名。它之所以被稱為「鬼宅」,是因為進入這座大廈的,沒有一個是正經人。他們大多干著那種以新聞廣告來騙人的營生,比起某某街某某號來,還是某某大廈內更能唬人,所以他們就都在這座大廈里安營紮寨。這些傢伙根本就不可信,不過名字倒是一本正經地,自詡為某某商會、某某商事株式會社等。

令人奇怪的是,就連這些騙人的公司,在進入這座大廈以後,也往往好景不長。不是壞事即刻暴露被逮捕,就是商業詐騙不成,運氣背到極點,只好半夜捲鋪蓋逃跑。當然,既然臭名遠揚,那些正經的商人,是不可能會入駐的,因此,這座大廈就被黑白兩道,奉為「鬼門」,由此得了個「鬼宅」的綽號。

可是到了戰後,連這樣一座破落的大廈,竟然也身價倍增。倒不是說它比以前變豪華了——它不但沒有變豪華,反倒在風化作用的敲骨吸髓下,變得就像愛倫·坡小說中的厄舍古廈一樣破敗不堪,它的最強大之處,便是在戰火中存留了下來。

戰後速築不足,住宅就不用說了,連寫字樓也嚴重匱乏。儘管三角大廈也瀕臨倒壞,可牆壁與天花板畢竟還有,因此它便搖身一變,成了東京一流的大廈。即使是厄舍古廈,如果搬到戰後的東京,也照樣會變成一座一流速築。

就在這座破落不堪的一流大廈中,尤為破敗的五樓,即頂樓,最近新開了一家奇怪的事務所。

房門的紙上——由於沒有玻璃,門上便糊了紙——用電影標題般的文字寫著「金田一耕助偵探事務所」。

糟谷六助來到的,就是這家偵探事務所的門前。六助本想若無其事地敲一下門,又怕一不小心把紙捅破了,可是又沒有門鈴。正當他不知所措的時候,大概是裡面聽到了腳步聲吧,門居然打開了。

「啊,歡……歡……歡迎光臨!……」

一面結結巴巴,一面面露微笑的,是一個年紀有三十四、五歲、頭髮蓬亂、長相寒酸的小個子男人。此人身著與這幢大廈極不協調的,皺巴巴的和服和裙褲,糟谷六助便貿然以為,對方一定是寄宿學生。不過,他仍然向主人公表達了敬意,儘可能用客氣的措辭問道:「金田一先生在嗎?」

結果,眼前這個頭髮蓬亂、長得像編蝠一樣的寒酸男人,卻微笑著說道:「哎?找金、金田一先生,他在啊。」

「是嗎?……」糟谷六助高興地噓了一聲,「那就煩請轉告一聲,就說剛才打電話的那個人來了。」

「既然這樣,那就不需要轉告了。」對方胡亂地撓著蓬亂的頭髮,若無其事地說。

「哎?為什麼?……金田一先生不在嗎?」

「不,他在啊,所以才不用轉告。」

面對亂髮男人的奇怪話語,連六助都不由得怒形於色,但對方立刻微笑著說道:「因為站在你面前的,就是那個金田一先生啊。哈哈,快請進吧。」

糟谷六助頓時失望地蔫了下來。這個男人就是金田一耕助?果然,作為三角大廈最頂樓的業主,這絕對是最理想的人選了,可是,對於自己接下來,要委託的案件來說,卻無論如何都不合適。

糟谷六助恨不得轉身就逃。

可是,頭髮蓬亂的偵探金田一耕助,卻毫不在意地笑著說:「快,請到裡邊坐。亂七八糟的,請不用客氣。」

房間的髒亂差,就無須屋主人介紹了。由於這房間位於最邊角的地方,倒真是屋如其名地,展示出三角大廈的特點。

整個房間呈三角形,天花板也向外漸次走低,猶如錶現主義的戲劇舞台,不呈三角形的椅子和寫字檯,倒顯得有些不協調了。說到這椅子和寫字檯——對了,房間里就只有兩把椅子和一張寫字檯,外加一個書架,僅此而已。如果再多放一些傢具,恐怕就要擠到房間外了。

「啊,請不要客氣,請坐那邊的椅子。」

儘管金田一耕助頻頻說著「不要客氣」,客人卻真想客氣一些,腳底遲遲不肯動。

「這房間還真……真具有藝術性啊。」糟谷六助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很漂亮的房間吧。這房間最、最合適我沉思默想了。」

金田一耕助一時興起,竟拚命地撓起頭來。一瞬間,白色的頭皮屑,像雪片一樣四面八方亂飛舞,讓糟谷六助左右為難。

對方用這樣一副腦子,究競在沉思什麼呢?一想到這些,糟谷六助便覺得心裡沒有底,同時也埋怨起介紹自己來這兒的人。

可是,金田一耕助卻滿懷自信。

「呃,你就是糟谷先生吧。糟谷六助先生是惠比壽屋再貨公司的……然後,你要委託的案子,就是昨天的那件盜竊殺人案……」

聽金田一耕助的語氣,他無論如何,也要讓對方把案子交給自己了。

「呃,我是抱著這個想法來的。」糟谷六助一臉苦相地說,「雖然報紙上還沒有登出來,但在那之後,又發生了一件殺人案。」

金田一耕助忽然瞪大了眼睛。

「又發生了一件殺人案?殺人了?……」說著,他立刻從寫字檯對面抬起屁股。

如此一來,六助便再也無法退縮了。於是,他儘管並不情願,還是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

「……如此一來,我就再也無法隱瞞『黑蘭姬』——也就是那個偷竊的女人——的來歷了。我便搭乘著等等力警官的車,把警察領到了她的住處。」

說到這裡,糟谷六助面色沉痛地,咽了一口唾沫。

金田一耕助則默默地盯著對方。從認真傾聽的樣子來看,這個人倒也未必不中用,且不說面貌如何,他的眼睛中,還是透著一股睿智的。

「可是……」過了一會兒,六助繼續說道,「到了那邊一看,那個女人卻沒有在家……於是,我們就見了她的父親,一打聽,對方卻說,她下午出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再加上她外出穿戴的,正是黑外套和黑面紗……如此一來,事情就更糟糕了,等等力警官越來越懷疑她。於是,我們就在會客室待了一陣子,等那女人回來……結果,就在這時……」

「就在這時候……那個女人就回來了,是嗎?」

糟谷六助的臉上,露出痛苦的鉛色表情,彷彿連骨頭都碎了一般。他一面機械無力地點頭,一面說道:「沒錯,這時,那位小姐就回來了。小姐若無其事地打開會客室的門,等等力警官立刻忽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如此一來,小姐大概也發現情形不對,雖然有深色面紗遮擋,看不到她的臉色,可她還是『啊!』的一聲低呼,打了個踉蹌,手中的小提包,幾乎同時掉到了地板上。可是……」

「可是?……」

「可是手提包一瞬間開了,裡面掉出來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一把染滿鮮血的匕首……」

說到這裡,糟谷六助連氣都喘不上來了,他雙手抱頭,無力地低下了頭。

金田一耕助的眉毛,一下子豎了起來,但他沒有說話,而是默默地注視著對方。然後,他又點上一支煙,慢慢地抽了幾口。

「是這樣啊。」過了一會兒,金田一耕助才咕噥了一句,「因此,等等力警官就把小姐逮捕了?」

「沒有,沒有能夠逮捕。因為小姐直接昏了過去……也許是精神錯亂吧,當然只是暫時的……因此,眼下還未逮捕。」

「噢,那麼你希望我,幫你做些什麼呢?既然她都帶著那沾滿鮮血的匕首了……」

「不,不,一定是出差錯了。這裡面一定是出了差錯。」

「差錯?什麼意思……」

「從小姐當時的樣子來看,她肯定已經知道,百貨公司發生了殺人案。否則在看到等等力警官的身影后,她就不會受到那樣沉重的打擊。可如果是這樣的話,她為什麼不在途中,就把那把匕首……假如她就是兇手……不把匕首扔了呢?並且……她的那些東西,又是怎麼回事呢?」

「盜竊的東西?怎麼,還沒有找到?」

「沒錯,雖然等等力警官說,也可能是中途處理掉了,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帶血的匕首,也應該同時處理了才對。所以……所以,這裡面一定出了很大的岔子……說不定是真兇,設下的一個圈套呢。」

金田一耕助忽然站了起來,從三角大廈的三角房間里,獃獃地望了一會兒下面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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