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虛幻的季節 第二節

車燈的光亮,沖開了唐津大街的黑色夜幕。偶爾有風聲向東面呼呼地刮過來。

北坂麻理子死死地盯著前方,凝視著被車燈照成兩行白色的世界。剛才她對走進舞會會場的丈夫說,自己要去辦一件急事,大概要去30分鐘後,便一個人迅速開車出來了。

四年以來,一直沒有摸過方向盤的北坂麻理子,雖然猛一開車,手上感到有些生疏,但是,當她的腳尖踩著離合器,漸漸地,產生了一種油然而生的勇氣。

摸到車鑰匙的感覺,使她回憶起了四年前的那個夜晚。而且,她不由自主地產生出,一種無法理解的感覺,和浜口光彥的短暫燃燒之日,在麻理子心中又復甦了。

認識浜口光彥,是在畢業於長崎女子大學半年之後的秋天。對四年的新娘教育般的女子大學生活,麻理子感到無比枯燥無味。上小學後便過繼到長崎的姨父家,而成為他們的養女的北坂麻理子,對家庭沒有任何溫馨的感覺。姨夫在國立大學的圖書館裡工作,總是一個人勤奮地鑽研考古學。這個有守舊的學者風格、出生於公務員世家、一心一意投入工作的姨父,幾乎與她這個養女,從來不多說半句話。

北坂麻理子的姨姨,是她親生母親的妹妹,是個身體瘦弱、非常神經質的人。當初因為姨媽忍受不了,沒有孩子的寂寞生活,便把北坂麻理子做為養女過繼了過來。但是,後來她覺得,這件事情反而成了負擔,便漸漸地對麻理子厲害起來,並讓北坂麻理子感到了自己要多幹家務,來報答姨姨家的養育之恩。

而在熊本的本家長大的姐姐——淵上紀久子,當時在長崎市內的法律亭務所里工作,她們兩個人常常在大街上見面,姐姐也不時地安慰和勸解妹妹。體弱多病的姨姨幾年後,也因病去世了。

北坂麻理子體會到了人間的世態炎涼,她彷彿要由姨姨的去世為起點,衝破這些年來給她帶來苦悶的氛圍,她感到世界一下子變得十分光明了。也許,北坂麻理子本身早就具備,一個年輕女性的出色的素質,只是她自己沒有意識到而已。

就在那一天的傍晚,北坂麻理子在自己的一個同宿舍的朋友的勸誘下,第一次走進了燈紅酒綠的爵士咖啡店。

在這家被稱之為「樂園」的極度「開放」的店子里,任何一個角落裡,都充滿著隱秘氣氛。黑暗中煙霧重重,六個人的小爵士樂隊,演奏著瘋狂時髦的爵士樂。所謂的顧客們,都半睜半閉著眼睛,依在椅子上半睡半醒;或者閉著眼睛,身子隨著節拍顫抖著。

朋友們對看到這般異常光景,而要轉身離開的北坂麻理子講道:「就聽一聽吧,這裡是唯一的純黑人爵士正宗酒吧。」

沒有辦法,北坂麻理子只好坐了下來。她看著舞台。這時,一名懷抱大薩克斯管的男青年,來到舞台上穿插節目。他那瘦長的身子前傾,動作十分瀟洒,像在祈禱一樣演奏著。他演奏出的清脆明亮的音色,漸漸地感染了麻理子,也浸透了她的心房,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的心像有神助似地,被深深地拉了過去。

於是,浜口光彥與北坂麻理子的關係,迅速發展下去。

二十四歲的浜口光彥,是一個長了一雙茶褐色眼睛、不善言辭的青年,十分喜愛中原中也和立原道造的詩詞。但是,比起這些來,可能是他那無拘無束、放蕩不羈的生活方式,引起了北坂麻理子的羨慕,而這正是這麼多年來,北坂麻理子所嚮往的風格。

他們認識一個月後,北坂麻理子便離開了姨媽家裡,和浜口光彥兩個人,在距離市區稍遠的一家公寓里,過起了同居的「家庭」生活。

這種生活開始的時候,都是浪漫、多彩的,令北坂麻理子陶醉的充實感,填滿了麻理子的心境和肉體。

但是,好景不長,這種生活過了不到三個月,北坂麻理子就發現,浜口光彥開始吸毒了。

「不是為我,而是為了我的藝術!……」對北坂麻理子的勸告,浜口光彥常常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她回答。

的確,每次吸完了毒品後,一時的恍惚感,使浜口光彥更能激發創作音樂的靈感;但是,另一方面,浜口光彥的動作和意識,也很快混亂下去,而且,他還產生了嚴重的病態。

尤其是,當她發現:浜口光彥發展到參與販賣毒品的事情中後,北坂麻理子便下定了決心。

197X年1月13日——那一天,北坂麻理子借來了大學同學的一輛鮮紅色汽車,把浜口光彥送到了小宮山精神病醫院。這一時期,警方加大了打擊毒品販賣活動的力度,北坂麻理子感到,自己的家受到了監控。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北坂麻理子暫時沒有被逮捕,那麼,如果同夥中有一個人遭到了檢舉,必然會說出浜口光彥的名字。如果光彥還呆在長崎,那將是十分危險的。

浜口光彥也聽從了北坂麻理子的勸說。之所以選擇小宮山精神病醫院,是因為以前,北坂麻理子和朋友們登阿蘇山時,看到了在山裡建造的灰舊的建築物,並了解到,那是一家精神病醫院。她打電話詢問了那裡,對方答覆可以前來住院。

如果發現患者是毒品中毒,大夫有責任向警方報告。但是,北坂麻理子卻隱瞞了這一事實,訴說他是患了鬱抑症,並因此入院成功。浜口光彥的癥狀,自然是由於毒品中毒而引起的,但是,由於毒品戒斷癥狀比較輕,如果患者有意隱瞞,有的大夫也看不出來。

等到浜口光彥的身體恢複以後,兩個人計畫回到故鄉的海邊小鎮子上去——分手的時候,和北坂麻理子長久的吻別之後,浜口光彥用他那許久不見的、明亮的目光,看著北坂麻理子喃喃私語道。這夢一般的囈語,打動了北坂麻理子的心。

回來的時候,北坂麻理子在大門口,看到了一個中年男子。這名男子喊住了麻理子,和她談了兩、三句話。雖然當時他說了什麼,現在已經記不清楚了,但是,這個男子寬闊的肩膀、顯示堅強意志的容貌,卻不可思議地、深深刻在了北坂麻理子的腦海里。而且,奇怪的是,只見到他一面,北坂麻理子就被這個男人,那深情的目光,一下子吸引住了。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彷彿是麻理子內心深處,久已等待的一般。

北坂麻理子再次開著那輛鮮紅色的小汽車,一個人離開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夜晚十點多鐘了。她開著車,一輛後面來的車趕了過去。借著超車燈的光亮,她突然看出開車的竟是那個自己碰巧遇見的中年男子。

僅僅幾分鐘後,北坂麻理子就在車燈的照射下,看到了一個倒在護欄旁的女人。她反射性地踩了剎車。

這個女人倒在血泊中,求救般地看著北坂麻理子。事情很明白,必須馬上把她送到醫院去!北坂麻理子打開車門,打算出去。

可是……一瞬間,麻理子的意識,又轉回到了別處……

浜口光彥的販毒同夥,也許正在尋找他的下落;如果在這兒救了這個女人,自己必然要與警方發生關係,並由此查到光彥的下落。而這樣一來:兩個人打算靜靜地,在海邊小鎮度過一生的美好前景,就會徹底斷送。也許,這會使最後一次,給浜口光彥帶來光明前途的機會,斷送在自己手中!

「對不起!……」北坂麻理子從緊閉的嘴唇中,吐露出這句話後,便閉上眼睛,在傷者的眼前關上了車門。

隨後她拚命地開車。大概開下山有好幾百米了吧?當她看到前方停了一輛黑色的「皇冠」轎車時,車速才降了下來。

剛才的那名男子下了車,正在拚命地拉著撞車後凹進去的前保險杠。

麻理子把車慢慢靠了過去,目光突然和這名回過頭的男人的目光,聚饒在了一塊兒。

「是你乾的。」北坂麻理子目光銳利地盯著他。

「畜生,難道你看見了嗎?」這個男人不甘示弱地反問道。

「我嘛……我知道出了事故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也是。」男人冷笑著說。

於是,兩個人在極短的時間裡,達成了這個默契。這個默契就是沉默。

過了一會兒,北坂麻理子便若無其事地開車走了。可是,麻理子還是出於一種防衛本能,把這個男人的汽車牌號,記在了筆記本上。

由於浜口光彥的死,北坂麻理子的生活,又恢複了原樣。她回到了姨父家裡。女子大學畢業之後不久,通過姨父這一關係,北坂麻理子便與國立大學助教北坂悅史見了面,並很快地確立了戀愛關係。

北坂麻理子就像一隻毫無靈魂的木偶一樣,她有一種被遺棄了的感覺。之所以自己居然也同意了,和北坂悅史的婚姻,恐怕這其中,有比以前更加強烈地,希望脫離姨家,對自己的「嚴密」監視,以及想離開長崎的願望在起作用吧。

但是,婚後的安穩生活,多少平復了北坂麻理子心中的創傷。也許結婚是正確的選擇,從那之後,北坂麻理子也變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可以說她長大了。

北坂悅史是在順境中成長起來的人,由於他的寬容,他並沒有去追究北坂麻理子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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