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靈消耗,我的日子滅盡,墳墓為我預備好了。」
——《舊約·約伯記》17:1
1421年義大利那不勒斯
太陽已經漸漸露出了金色的光芒,日出終結黑暗,而這個時候教堂廣場上的戰鬥也進入了尾聲。
阿堅多羅站在原地,氣喘吁吁地看著對面的男人。他聽不到身後逐漸稀少的喊殺聲,好象壓根就不關心這場戰局。現在他的眼睛裡只有面前的敵人——他承認的對手。
沒有人能來打攪這兩個男人的對決,他們享受著單獨廝殺的快感。
阿堅多羅已經拋開了頭盔,上身的鎧甲也丟在一邊——壞掉的皮扣讓它無法貼合在身上,只能是個累贅。現在他跟阿爾方索一樣,只穿著單薄的衣服,手握長劍站在地上。
阿爾方索摒住呼吸看著那個男人:他紅銅色的長髮披散下來,臉上、身上、手上……到處都是鮮血,襯衫敞開了,汗濕的胸膛上掛著那個陳舊的十字架。他的身體和四肢都不可思議地修長、迷人,俊美的面孔即使沾滿了凝結的血塊也讓人無法移開雙眼。阿爾方索不得不讚美這個人,如果他真的是撒旦,恐怕還是有不少人願意成為他的奴僕。
「陛下,」阿堅多羅甜蜜地笑道,「看看您現在多麼狼狽!怎麼樣?是不是累了?」
黑髮的國王確實覺得奮力揮動長劍的雙手發麻,衣服上也被划出了一道道的口子,但是他知道對手的情況同樣不好。阿堅多羅的脖子和腿上各有兩道傷口,不算嚴重,但是足以對他的動作產生影響。阿爾方索對他笑道:「斯福查大人,想不到您的劍術又進步了。」
「過獎了,陛下。」紅銅色頭髮的男人甚至微微鞠了一躬,「這都是拜您所賜,我可沒敢鬆懈。不過,您可得快點兒,否則港口那邊的貴族軍隊也許會把您的軍艦都燒光呢!」
阿爾方索哼了一聲:「我可不用擔心這個,您真以為那些笨蛋能威脅我?斯福查大人,我今天得殺了您,當然要好好珍惜跟您的最後較量!」
阿堅多羅笑起來:「您不是已經殺了我嗎?您故意對亞里桑德羅暗示,讓他負罪地向我懺悔,而您早就知道這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您成功地讓我離開了他,您已經毀了我了!」
「不,斯福查大人。」黑髮的國王搖了搖頭,「我說過,沒有人能毀掉你,除了你自己。」
「說這話太偽善了,陛下。」
「真的還要逃避嗎,阿堅多羅?」
僱傭兵首領的臉抽搐了一下,卻沒有說話。阿爾方索微微甩了甩頭:「看看你,你按照自己的意願來鍛造一根聯繫著希望的鏈子,卻用錯了材料,讓它從一開始就存在著最薄弱的一環。我不過是向你指出這個錯誤,承受不了的是你自己。」國王望著周圍的死屍和撕殺,最後把目光落到紅銅色頭髮的青年身上:「如果是以前的你,絕對不會讓自己陷入如此危險的境地,阿堅多羅,現在你輕易地就賭上了好不容易才擁有的一切。」
「是的,一切!這是您希望的——」紅銅色頭髮的青年再次大笑起來,「哦,陛下,實際上我的軍隊和勢力對我來說比你想像的還要可貴!可是我樂意這樣做,從七年前開始,我就盼望著這一天,這是決定著那不勒斯將來命運的一天,是我送給家人和自己的禮物。」
「我明白——」
「不!」阿堅多羅臉色一變,突然尖銳地叫了起來,「您什麼都不明白!當您作為一個王子享受著榮華富貴的時候,我卻從父母兄長的死屍堆里爬出來,輾轉在那些惡棍中!我不願意這樣死掉,如果不想著報仇我又該拿什麼勇氣活下去?為了讓這些毀了我一生的人得到懲罰,我費盡了心思,您卻偏偏要和作對——」
他停頓了一下,又露出奇怪的表情:「哦,不,不對,不是你!跟我作對的是上帝!是他毀了我的一切,是他讓你出現在我面前阻撓我,是他假惺惺地把亞利克給了我,然後再奪走他……是他!我的命運都是他在操縱,他以為我是什麼?玩具?我們崇拜他,還要負責讓他開心嗎?去他媽的上帝,他該死!我詛咒他!聽見了嗎,陛下,我詛咒他!」
阿爾方索聽著對面這個男人沖他吼叫,只覺得全身發冷。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裡面充滿了血紅色的恨意,卻從來沒有這樣動人心魄。
阿堅多羅臉上的瘋狂很快又收斂在了嫵媚的笑容下,他跨過面前的屍體,一步一步朝黑髮的國王走來,輕柔地說:「好了,別再說那些毫無意義的東西了,陛下。來吧,繼續我們的較量。」
阿爾方索還是沒有動,他嘆了一口氣,突然問道:「神父現在走到哪兒了?」
紅髮男人冷笑一聲:「您還在打亞利克的主意嗎,陛下?」
國王搖搖頭:「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要用一個瀕臨瘋狂的印象讓我輕敵,或許我不能讓你如願了。」
阿堅多羅的眼睛眯起來,停下腳步。
「我的部下告訴我你送走了神父。在這個時候讓他離開那不勒斯,斯福查大人,他對您來說果然非常特別。我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錯誤:我們在海邊的對話雖然讓你對整個世界絕望,但是你仍愛著他——你用自己的方式在愛他。你怨恨上帝,卻永遠不會恨他,所以……你身體里還有一個理智的靈魂……」
紅銅色頭髮的青年毫不介意地揮動他的長劍,並沒有被揭露之後的驚訝,更沒有反駁:「說這些又怎樣呢,陛下?我可以告訴你我永遠不會去恨亞利克,我愛他——不管他在哪裡,不論他對我做了什麼!聽我這麼說您是不是很遺憾?」
「不是遺憾!」阿爾方索笑了,「是嫉妒,我終於可以承認現在我非常地嫉妒神父……或許我真該派一個小隊追上他,殺了他!這樣或許才能真正讓你發瘋,竭盡全力來殺我!」
紅銅色頭髮的青年對這個玩笑有發自心底的厭惡,他狠狠地盯著對面的男人:「有時候我真的很想割下您的舌頭,陛下!」
兩把長劍鏘地碰在一起,濺出火花!
其實在說話的一瞬間,阿爾方索真的後悔了!
或許殺了神父會比較好,他知道如果那樣做自己在這個男人心裡將是抹不去的烙印!因為他已經親手粉碎了阿堅多羅構築的幻影,把那一絲光明埋到深深的黑暗中,如果再奪去他深愛的人,那麼不管將來會怎麼樣,這個男人將永遠無法忘記他了!這個念頭讓國王心動,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強烈地想要某個人記住自己。
而與此同時,紅銅色頭髮的青年好像感受不到腿上的傷痛,不顧一切地揮動著他的劍。那些動作依舊又快又狠,彷彿真的想刺穿這個男人的心臟!
阿堅多羅知道即使殺了他也無法挽回那些已經發生過的事,不管是一個國王的屍體還是一個被攪亂的國家都無法把他和那個金髮青年變回到原來的樣子,他們永遠不能再交纏著手指躺在一起!一個杯子破碎後就拼不回原狀,一朵花凋謝以後就不會長回原地。所以阿堅多羅會忍不住去想像阿爾方索渾身是血的那一刻,但不知道究竟是恨他還是恨自己——
長時間的搏鬥讓兩個旗鼓相當的對手開始發覺體力不支,他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手中的動作也慢了下來。但這個時候,每一次進攻反而更加危險,因為他們都是精明的戰士,絕對不會再浪費任何體力。
越來越明亮的光線讓阿堅多羅看清了阿爾方索的眼睛,那雙眼睛黑得沒有一絲雜色:國王陛下,他是真的那麼渴望殺掉自己啊!紅銅色頭髮的男人微微一笑,又是幾個連續的砍殺,長劍劈空了,他一歪頭,側身躲過了對面刺來的利刃,但那劍鋒卻挑住了盪起的十字架。稍稍一用力,鏈子斷了,直墜下去!
一陣莫名的慌亂登時竄上阿堅多羅的心口!
亞利克!亞利克!
他幾乎是反射般矮了矮身子,立刻伸出手去抓那小小的十字架……
幾乎只隔了一秒鐘,他感覺右胸一涼,利刃已經刺了進去!
其實阿堅多羅並沒有感覺到疼痛。
當他知道阿爾方索的劍刺進了自己的身體里時,居然因為先接住了落下的十字架而鬆了一口氣。
長劍掉到地上,他單腿跪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感覺右胸開始刺痛,溫熱的血爭先恐後地流出來,接著有液體湧上了喉管,讓他開始咳嗽。
他想站起來,但是巨痛讓手腳都在發軟,沒有一點力氣。他把十字架緊緊攥住,放在心臟的位置,然後倒了下去。
一雙有力的手臂及時接住了他,把他攬進懷裡。紅銅色頭髮的青年抬起頭,看清了一雙黑夜般的眼睛,初升的太陽把光線投射在這個人臉上,讓他看上去英俊奪目。阿堅多羅笑起來,鮮血湧出口腔。
「恭喜您,陛下……您這次是真的打敗我了。」他掙扎著說道,「不過,您也上當了……我本來沒打算殺您……做做樣子就會放您走……您死了,誰來跟路易爭這個地方……」
黑髮國王的臉上毫無表情,他用手擦去阿堅多羅嘴角流下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