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死亡的波濤環繞我,匪類的急流使我驚懼,陰間的繩索纏繞我,死亡的網羅臨到我。」
——《舊約·撒母耳記》22:5
1421年義大利那不勒斯
命運是一個差一點兒就閉合的圓,越往終點走就會越清晰地看到起點,那些以為已經被拋入塵埃的舊事,會活生生地呈現在眼前。
或許這是喬治奧·達·卡貝斯主教的真實感覺,他永遠都沒有想到的情況發生了:他竟然又見到了當年被他送到魯瓦托斯修道院的孩子。
在他享受過喬安娜二世殷勤的招待回到住地後,僕人告訴他女王的僱傭兵首領來訪,他甚至還以為這又是一個需要向他表示「敬意」的權臣,但是當房間的門關上以後,那個人緩緩地脫下了風帽,露出一張有些熟悉的臉。
雖然是從孩子變為了青年,可那俊美的輪廓還是殘留的從前的痕迹,特別是燈光下濃密、美麗的紅銅色頭髮,讓主教立刻認出面前的人。他慌張起來,一方面是因為正視著自己的罪惡,另一方面是因為他看清楚了這個男人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沒有當年的茫然和無神,只有譏諷、仇恨和冷冰冰的笑意。
卡貝斯主教張了張嘴想叫人,卻發現自己手腳發軟,什麼都說不出來。然後那個男人抽出長劍指著他的脖子,建議他別做傻事。
阿堅多羅看到這個老人的時候很想用他的脖子來試試自己的劍是否鋒利,但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主教比七年前更老了一些,現在的他就像一個被火燒焦的枯樹榦,皮膚如同風乾的橘子,那兩顆混濁的眼珠藏在絲一樣細小的縫隙後面,閃爍著更加貪婪、詭譎的光芒。
「是你……費迪南德·裴波利……」卡貝斯主教用烏鴉一般顫抖的聲音說道,「你還活著……」
「真是榮幸啊,主教大人,您居然記得我,只有您還能完整叫出我的名字!」阿堅多羅笑起來,抓住老人的衣領把他拽到跟前,「您是不是很失望?我竟然沒死在那個鬼地方,還大搖大擺地再次出現在了您面前!看起來您這些年過得非常好,這身法衣穿著是不是很舒服?我家族的土地讓您飛黃騰達了?難道您從來沒有夢到那對被您害死善良夫妻?」
主教狼狽地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阿堅多羅冷笑著,放開他,用優美的姿勢在他面前展示著自己:「看,主教大人,我長大了,我有您失去的青春,我年輕、聰明、強壯、漂亮。而且,我還在您的安排下從修道院里學到了什麼叫做『不擇手段』。現在您在我面前就是一條老狗,您不想猜一猜我將怎麼報答您當年的『恩賜』嗎?」
老人恐懼地睜大了眼睛:「你、你到底……想幹什麼?」
「您會知道的……」
阿堅多羅突然狠狠打了主教一個耳光,這個老人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了鮮血。他瞪大了眼睛,萬分恐懼地看著這個青年。
一直守在門邊的雷列凱托好像也被首領的動作嚇到了,他猶豫地說:「大人,這樣會留下傷痕的……」
「哦,別擔心。」阿堅多羅走過去,一腳踏在主教的胸膛上,笑眯眯地說,「我想主教大人很願意為我掩蓋。」他把身體的重量朝前移過去,同時陰森森地問道:「您一定會說這是從樓梯上摔下去造成的,對不對,大人?」
老人困難地喘息著:「你瘋了……我是教皇的特使,你怎麼敢……」
「這裡沒有教皇,您侍奉的主也不存在!您難道真的認為一個高高在上的神會顧及我們這些卑微的生命?做夢去吧!現在沒人會幫您!」阿堅多羅笑起來,「從現在開始您最好聽我的話,否則我不會讓您活著走出那不勒斯。請記住,我現在不是那個手無寸鐵、軟弱可欺的孩子了,我有足夠的力量兌現我的話。」
主教的身體瑟瑟發抖:「你要做什麼?」
「很簡單,你不是要來傳達教皇對新主教的任命嗎?那就以你的名義請阿拉貢的阿爾方索來教堂觀禮。」
「這……」
「很簡單的任務,寫封信或者傳個口信都行,蓋上您的章。但是記住,我親愛的主教大人,無論如何都得讓他來,否則——」阿堅多羅移開腳蹲下來,忽然按著老人的嘴,抓住他左手手指一掰!卡貝斯主教發出一聲悶叫,幾乎昏過去。
「瞧,您一定得完成我囑託,」紅銅色頭髮的青年笑嘻嘻地叮囑道,「否則下次斷掉的將是您全身的骨頭!」
六月下旬的時候,那不勒斯的局勢又有了小小的變化。
一直爭執不休的大主教人選最後是由教皇親自派遣的特使給定下來的。那是一個來自薩勒諾的年輕神父,不大出名,在政治上是中立,各個派別覺得他將來有拉攏的空間,所以反而都默默地贊同了。當然也有傳言說他是教皇的「侄子」 ,但是好像並沒有太多的人對此感興趣——至少是裝作不感興趣。
現在在那不勒斯城中,各派別爭奪勢力範圍的鬥爭已經半公開化了,西班牙人的勢力在王宮一帶基本上被阿堅多羅·斯福查肅清了,但是他們在港口附近始終集結著,這讓女王很心煩。作為最繁華的交通和商業樞紐,那不勒斯海港附近是不能長期被西班牙人佔據的,因此,當阿堅多羅提出「用大主教的任命儀式引誘阿爾方索上岸,然後除掉他」的計畫時,女王非常贊同。
按照阿堅多羅的安排,阿爾方索不可能忽略一個樞機主教的邀請,雖然他上岸肯定會帶大量衛兵,但他也必須經過那不勒斯人控制的區域才能抵達教堂。這對於他來說是不得不做的一次冒險,而對於阿堅多羅來說也是絕無僅有的機會,他可以安排自己的士兵埋伏在那裡,同時還有其他貴族的士兵參與進來,伏擊國王陛下。
女王覺得這是報復背叛自己的那個養子的好機會,其他的貴族也覺得可行,但是他們的目的卻不一樣;對於其他人來說,這個時候趁機聯合安茹公爵的人來進攻阿拉貢的艦隊可能會取得更好的戰果。阿堅多羅對這個主意嗤之以鼻:如果阿爾方索會擺出這麼明顯的漏洞給他們鑽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呢!但是他並沒有公開地反對,說實話,貴族們的失敗對於均衡雙方的實力來說也不是一件壞事。
於是,一個星期後的這個行動就被確定了下來……
同時,阿堅多羅突然交給了雷列凱托一個新的任務:要他跟著亞里桑德羅一起去羅馬。體格超常的大個子一時間還有些不願意,但是阿堅多羅的決定他從來沒有違背過。
五天後動身時,紅銅色頭髮的青年親自把亞里桑德羅和兩個護衛送出了城。
那天天氣竟然很好,陽光里已經充分具備了夏天該有的熱量,曬得人發燙,偶爾吹過的風卻涼絲絲的,很舒服。樹木和花草都已經進入了四季中最茂盛的時期,肆無忌憚地在道路兩旁招搖。
亞里桑德羅騎在馬上,金色的日光使他燦爛的頭髮顯得很漂亮,近日來的憔悴似乎都被掩蓋了。但是他的臉明顯又瘦了,顴骨凸出來,眼睛也深陷了下去。他的皮膚蒼白得發青,細長的手指骨節突出,似乎連韁繩都難以握緊的樣子,最可憐的是那雙美麗的藍色眸子,裝滿了從來沒有過的悲傷和落寞,看上去異常灰暗。
這個男人以異常恭順的態度接受了阿堅多羅的安排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安靜得到了近乎沉默的程度,能做的就是跪在自己的床邊沉思,《聖經》在他的桌子上落滿了灰塵。他就彷彿在用自己鮮活的生命緩慢地擁抱死亡,一點點把希望放逐到無底深淵去。
阿堅多羅給雷列凱托和阿托尼囑咐完所有應該注意的事情,然後揮揮手打發他們走開了一些,轉過頭看著金髮的神父。
兩個人的目光在太陽底下顯得很陌生,就好象是他們在五年前第一次見面時那樣,雙方都在極力想搞清楚各自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那個時候他們彼此是陌生人,無法探究心底隱秘的想法,而現在也是同樣,曾經以為貼得很近的心卻一下子遙不可及。
亞里桑德羅動了動嘴唇,在這一瞬間他幾乎想乞求帕尼諾最後的憐憫,讓他留下來。如果真的可以,他甚至願意捨棄自尊和信仰。但當他看到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立刻明白這樣的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這雙眼睛裡找不到曾經的溫情脈脈,它們冰冷而毫無生氣,就這樣漠然地看著他。
阿堅多羅走上去開始為亞里桑德羅加固馬背上綁著的行李,淡淡地安慰道:「路上小心,如果出事的話就聽雷列凱托的,他會照顧你。」
幾乎皮包骨頭的手緩緩地撫摸過那張漂亮的臉,好象一個盲人在用觸覺來銘記面孔。有些粗糙的手指滑過濃密的髮絲落到光潔的額頭上,然後是柔軟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樑,又沿著豐滿的雙唇來到了小巧的下頜,最後戀戀不捨地離開。阿堅多羅沒有拒絕,非常安靜地看著亞里桑德羅。
金髮的神父低下頭,吻了吻這個男人的額頭:「祝福你,帕尼諾……好好保護自己。」
「謝謝,亞利克。放心上路吧,」紅銅色頭髮的男人錯開他的目光,用力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