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驅逐

「現在,神按我所行的報應我了。」

——《舊約·士師記》1:7

1421年義大利那不勒斯

海風很大,一刻不停地朝岸邊撲過來,層層的海浪發出嘩啦啦的聲,好像是墨藍色的絲綢包裹著瓷器,然後惡狠狠地沖向礁石,撞得粉碎。

阿堅多羅的臉就像海邊雪白的泡沫一樣,沒有一點血色,他琥珀色的眼睛緊緊盯著身邊的亞里桑德羅,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過了一會兒,他的聲音突然冷靜下來,不帶絲毫情緒:「好吧,告訴我,亞利克,你為什麼會這樣說?」

神父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還記得我是為什麼離開修道院的嗎,帕尼諾?」

「你生了很重的病,必須回佛羅倫薩治療。」

「對,那個夏天,我對大家說我是在查看馬廄的時候摔倒,淋了雨才著涼的。可是……實際上我說謊了:我也負責圖書館,我首先去的是那裡。我原本只想看看雨水有沒有從窗戶里飄進去,沒想到在安特維普神父的書房外面,我無意中看到了他們……他們對你……」亞里桑德羅的聲音開始發抖,他緊緊地按住了胸口:「對不起,帕尼諾……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明白了……」

阿堅多羅的雙眼突然變得刺紅,但是臉上卻依舊沒有表情。「原來你早就發現了……」他喃喃地說,「你早就知道,是這樣嗎?」

亞利桑德羅的胸口更加難受:「對不起,對不起……帕尼諾,我想救你的,我真的非常想救你!可是……在那一瞬間我害怕,我沒有勇氣,於是我逃走了,我一直跑到馬廄那裡……我在雨地中望著那個窗戶,看了很久!我以為我可以遵從上帝的旨意,接受他給我的任何考驗,可是我沒有做到!我恨我自己……對不起,對不起……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我一定不會像當時那樣懦弱,我會不顧一切衝進去,我會帶你離開那兒!對不起……帕尼諾……對不起……」

金髮青年的嗚咽被風吹得斷斷續續,他用全身力氣抱住面前的這個人,似乎要把自己積壓了已久的歉意全部表達出來。

但是這一次,阿堅多羅卻沒有像從前一樣把他溫柔地攏在懷裡。紅銅色頭髮的男人輕輕地笑了起來,胸膛的震動傳遞到神父身上,讓他詫異地抬起頭。

「我真是個傻瓜,亞利克。」阿堅多羅淡淡地說道,「我居然還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上能救我的人只有你。我真的這樣想……」

亞利桑德羅突然感到非常強烈的不安,好象有什麼東西即將破裂,他驚慌地看著面前這個男人,發現那雙美麗的眼睛飛快地濕潤起來,然後兩道晶瑩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滑落了。

「帕尼諾!」神父驚叫起來,伸手想擦去那兩滴眼淚,卻猛地被推開了。

他呆住了。

「別碰我!」紅銅色頭髮的青年的口氣充滿厭惡,「亞利克,我很臟!你早就知道了,你該離我遠點兒!」

「不!」神父抓住了他的手,「帕尼諾,我從來沒有這樣的念頭,是我對不起你……原諒我,帕尼諾!不要貶低自己……不要說這樣的話,這會讓我覺得難受,我愛你……」

「愛?」

「愛?」

阿堅多羅和阿爾方索不約而同地反問到。黑髮的國王更是好象聽到最滑稽的事情一樣哈哈大笑。「愛?天吶!」他拍著手掌,「神父,別開玩笑了。您和斯福查大人都是男人,怎麼可能相愛?上帝只把愛情放在了男女之間,男人和男人之間不過是因為慾望的驅使才會犯下行淫之罪罷了!」

「不!」亞利桑德羅漲紅了臉反駁道,「我愛他!我愛帕尼諾,因此我才會告訴他這些,我才會企求他的寬恕……我愛他!」

阿爾方索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阿堅多羅,無奈地搖搖頭:「神父,作為一個從來只對神學和《聖經》感興趣的人,您懂什麼是『愛』嗎?」

「你……」

「您只是因為以前沒有幫助到阿堅多羅而一直耿耿於懷。神父,不要把愧疚和補償與愛情等同起來。」

「不……我不是……」亞利桑德羅著急地想解釋什麼,但是卻找不到更好的說辭,他能感覺到阿堅多羅的手在自己的掌心中逐漸變得冰涼。

在這一刻,亞利桑德羅明白了黑髮國王的真正目的,他胸膛里的驚慌和焦急卻漸漸地消失了。亞里桑德羅看著異常安靜的朋友,忽然安靜下來。

「帕尼諾,」他藍色的眼睛裡仍舊有最後的期待,「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曾經因為膽怯錯過了救你的機會,我為此一直非常痛苦,我只能向上帝和你懺悔。但是現在我要和你在一起……哪怕是下地獄……你還願意相信我嗎,帕尼諾?」

海平面上,夕陽正在緩緩下沉,殘留的光線把天邊照得如同凝結的血,海水從遠到近過渡成了黑色,只有浪花的白邊兒若隱若現。

亞里桑德羅看著淡金色的陽光照在那個紅髮男人臉上,就好象大理石塑像,俊美無比卻沒有一點生氣,有什麼裂縫正從他的內部蔓延開來。

阿堅多羅直直地望著金髮的神父,突然笑著低下頭:「帕尼諾……是啊,我怎麼沒注意到?你在著急的時候不喜歡叫我『費歐』,還是愛說『帕尼諾』這個名字。在你的心裡我始終還是那個連自保能力都沒有的孩子,對不對?我早該看出來了,你忘不了那個名字,因為你在意的只有他……至於您——」他把臉轉向注視著自己的黑髮國王,「陛下,對您來說我是阿堅多羅?斯福查,是一個心狠手辣、冷血無情的僱傭兵首領,為了達到目的不顧一切,對不對?」

阿爾方索沒有回答,他靜靜地看著矗立在風裡的男人。

紅銅色頭髮的青年搖了搖頭:「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其實我只想做費迪南德?裴波利。現在我知道我錯了,他早在進修道院那天就死了。沒有人需要他,沒有人需要費迪南德……」

阿堅多羅疲倦地看了看遠處那個黑髮女子,她依舊在挾持者的臂彎中昏迷著,對這邊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紅銅色頭髮的男人把目光移到她尚無一點變化的腹部,笑著對阿爾方索說道:「我改變主意了,陛下,我很累,不願意再跟你玩兒什麼交換遊戲了,您想怎麼樣都可以。」

他裹緊了外套,竟然沒有再看亞利桑德羅一眼,徑直離開了。

金髮的青年僵立在原地,他從來沒有看到過帕尼諾留給自己這樣的背影:決絕、孤獨,好象在昏暗的天地間只留下他一個人,就這樣走向不知名的地方,不會再停留,也不會再回頭。

神父的血液在體內結成了冰,連心臟的跳動都停止了。他用手緩緩地按在十字架上,然後轉頭看著旁邊的阿爾方索,木然地說道:「現在您高興了吧,陛下?您毀了他……」

「不,神父,毀掉他的不是我,而且——」黑髮男人臉上並沒有一絲得意的神色,「我一點也不高興!」

帶著鹹味兒的風還在一刻不停地刮著,夕陽殘存的最後一點光線把三個人影子拉成長長的直線。

進入六月的時候,阿拉貢王朝的大批艦隊進入了那不勒斯的海域,阿爾方索公開出現在他的旗艦上。而與此同時,「病」了很久的喬安娜二世好像也恢複了健康,在王宮裡露面了。一些前些日子銷聲匿跡的重要人物紛紛登場,包括在去年因為海戰失利而離開女王的阿堅多羅?斯福查。

女王經過一場大病後,似乎比從前要聰明、果敢了很多。她首先依靠斯福查從米蘭帶來的僱傭兵肅清了身邊的西班牙人,然後又撤銷了烏爾塞斯侯爵財政大臣的職務,縮減他的權力,更多偏向阿爾方索的廷臣甚至乾脆被監禁或者秘密處決。

安茹公爵不再像今年年初那樣安分,他派出了自己的艦隊再次前往這個第勒尼安海的王國,然後在外圍虎視眈眈地盯住了西班牙人。雖然他們的戰鬥實力並不能與阿拉貢王朝的艦隊抗衡,但是也足以讓阿爾方索覺得麻煩。

與此同時,教廷也在叫囂說那不勒斯急需一個能幹的大主教,否則上帝的靈光會在這個地方減弱,一切罪惡都會滋生,魔鬼會來奪取人的理智。

總而言之,關於那不勒斯王國的爭奪已經完全放到了檯面上,越來越炎熱的天氣好像把這場較量渲染得更加激烈。

但是在有些人心中,寒冬卻再次降臨了……

亞里桑德羅覺得自己難受得要命,簡直是度日如年。

他整天呆在「朗克」酒館裡,卻很少看到阿堅多羅。紅銅色頭髮的男人在晚上或者黎明時分進進出出,卻不再來他的房間,偶爾兩個人碰面,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總是跟火山玻璃一樣把毫無溫度的目光從他臉上掃過去。這個時候寒意就會浸入亞里桑德羅全身,讓他冷得想發抖。

他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那個總是對他微笑的青年,那個溫柔擁抱他的人為什麼會如此陌生?

對於發生在海邊的事情,其實亞里桑德羅很清楚,自己不完全是因為國王的挑唆才對阿堅多羅說出隱瞞的事實。

那只是一個契機,他以為在他們都告訴對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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