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惡意

「他不信自己能從黑暗中轉回……」

——《舊約·約伯記》15:22

1421年義大利那不勒斯

亞里桑德羅坐在床邊,握著貝娜麗斯的雙手,莫妮卡端來了一些熱水,為她擦拭著臉上的淚珠和汗水。

這個黑髮女孩兒正虛弱地躺著,旅途的疲憊加上緊張,讓她終於支撐不住病倒了,幸好不是很嚴重,只有輕微的發熱癥狀,需要稍稍休息一下。年輕的神父在確認這小小的不適對她腹中的孩子沒產生任何影響後,才鬆了一口氣。

但是他能看出貝娜麗斯的精神不太好,也許阿爾方索臨走前說的那番話終究還是在這姑娘心底產生了陰影。他現在能做的只有盡量勸慰她,讓她別胡思亂想。

「夫人,」金髮青年把她的手放進被子里蓋好,「現在您需要喝點甜酒,然後睡一覺,別擔心其他的事。」

「謝謝,神父。」貝娜麗斯努力擠出一絲微笑,「讓您費心了,我很好……但是我睡不著。上帝啊,我還是忍不住會想到阿堅多羅,那個該死的西班牙暴徒不會對他做什麼吧?」

「夫人,我想您的丈夫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

「哦,我真是太蠢了!」貝娜麗斯垂下了眼睛,「如果我不堅持連夜趕路就不會被抓住,也不會被當成威脅阿堅多羅的工具……」年輕女子的眼眶中浮現出一層水氣,她把臉埋進了枕頭裡:「神父,我該怎麼辦?我不想因為自己而拖累他,我一直害怕會成為他的負擔,可是……」

亞里桑德羅感到很無力,他耐心地說:「夫人,您別著急。現在什麼事也沒有,別想得太糟糕了。帕尼諾不會把您當成負擔,夫妻間是不可能有這種想法的,難道您不記得你們婚禮上的誓言了嗎?如今我們在這個地方,唯一能補救的就是照顧好自己。」

「神父……那個人會放了我們嗎?」

「當然了,夫人,他會的。」

貝娜麗斯頓了一下,低聲問道:「如果他真的放了我們,是不是說明其實我們在阿堅多羅的心中並沒有那麼重要,根本不能起到脅迫的作用?」

這個問題讓金髮的青年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神父,您說為什麼阿堅多羅會瞞著我回到那不勒斯呢?他並不願意告訴他正在做的事情,對嗎?」

亞里桑德羅的胸口有些堵,但他還是對這個女孩兒微笑道:「您不該這樣想,帕尼諾或許只是害怕您擔心他,他要做的事情很多,作為妻子您肯定知道,一個男人需要的不僅僅是家庭。帕尼諾他愛您,您記住這一點就行了……」

貝娜麗斯微微抬起頭,她埋在枕頭裡的臉蛋有些殷紅,黑色的眼睛濕潤而又充滿了迷惑。「神父,請原諒。」她略有些躊躇,「我一直想問您,為什麼您會用『帕尼諾』這個名字來稱呼我的丈夫?您知道他什麼時候用過這名字,對嗎?」

金髮青年有些懊悔自己的粗心,皺著眉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想了想才輕描淡寫地說:「這是他被亞科波·斯福查大人收養之前用的名字,因為我們很早就認識,所以我才習慣這樣叫他。」

「原來如此,」貝娜麗斯重新躺了回去,「神父,這半年您對我很好,阿堅多羅有您這樣的朋友真是太幸運了……」

亞里桑德羅在胸前划了個十字:「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同樣感恩。夫人,您安心地睡吧,或許我們很快就能離開這裡了。」

貝娜麗斯沒有反對這個建議:「晚安,神父,可能是甜酒的原因,我覺得自己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請原諒我。」

「這沒有關係,夫人。晚安。」

亞里桑德羅讓床頭邊的使女吹滅了幾根蠟燭,室內的光線頓時黯淡了下來。「你也睡會兒吧,莫妮卡。」他輕輕地說,「對不起,這一路上讓你吃苦了。」

那個臉蛋兒上布滿了雀斑的十七歲女孩兒倒沒有介意,她在貝娜麗斯的枕頭邊趴下來,勉強閉上了眼睛。

金髮的神父走向房間另一邊,在那張仿製的土耳其長椅上側躺下來。

亞里桑德羅看了看門裡邊的守衛,那個孔武有力的大個子好像還沒有絲毫倦意的樣子。金髮的神父突然間有些羨慕,因為他的肩膀已經因為疲勞而再也承受不起任何重量了。

他覺得自己很偽善,明明不喜歡貝娜麗斯還偏偏做出一副親切的樣子,用那些虛偽的、不切實際的話來安慰她。上帝才知道他的心底也有同樣的疑問,他整個腦子裡都在想著帕尼諾,不斷地猜測著那個紅髮男人的真正想法——原來帕尼諾也是可以有事情瞞著他的,帕尼諾不再相信他了……或者說,他把朋友也看成了可以利用的人?

啊,他又開始想那個人了!上帝啊,為什麼他不能控制自己呢?亞里桑德羅掐了手臂一把,然後曲起雙臂遮住了酸痛的眼睛,強迫自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

大約在接近凌晨的時候,有一雙大手推了推長椅上的金髮神父,把他弄醒了。亞里桑德羅睜開眼睛,吃驚地發現阿爾方索竟站在他面前。他立刻朝大床的方向看了一眼,在確認那兩個姑娘還在安詳地沉睡時,才放心地鬆了口氣。

阿爾方索微微一笑,好像告訴他自己什麼也沒做。他拉住神父的手,把他拽起來,帶進了隔壁的房間。

當門關上的時候,亞里桑德羅皺起眉頭甩掉他的手:「陛下,您想做什麼?」

黑色頭髮的高大男子笑了起來:「別這樣,神父,您的表現活像第一次面對男人的處女。」

「這比喻太齷齪了。」

「我覺得很貼切。」阿爾方索把桌子上的蠟燭都點燃,然後坐下來,摸了摸自己的左臉,「您懂醫術吧,神父?來幫我看看傷勢。」

亞里桑德羅遲疑地走過去,果然發現這個男人原本英俊的側臉此刻有些紅腫,還有一道細小的血痕。

「你被打了?」

「對。」國王並沒有否認,「這是您那位朋友乾的!他的力氣挺大。」

亞里桑德羅有些幸災樂禍地笑了。但他還是把手巾放到水盆中弄濕,然後為這個傷者擦乾淨了殘留的血漬。

「知道嗎,神父,這次見到阿堅多羅果然印證了我開始的一個想法。」阿爾方索望著面前蒼白斯文的青年,慢吞吞地說,「您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出手打我的嗎?就是我把您的十字架給他看的時候……」

亞里桑德羅的手抖了一下,卻面無表情。

阿爾方索從口袋裡掏出一枚戒指,對著燭光翻來覆去地瞧著:「您那位朋友真是個薄情的丈夫啊。他把您的十字架搶走了,卻把妻子的結婚戒指留在我這裡,還說要我長期代為保管。神父,您在他心裡的分量可真重。」

亞里桑德羅的心狂跳起來,他放下了手巾,冷冷地問道:「您到底想說什麼,陛下?」

阿爾方索把戒指收回了口袋裡,笑了笑:「我的意思是,阿堅多羅越是擔心你,那麼他越是會聽我的話!哦,還有一個好消息:既然他並不在乎他的妻子,那我放她去見她的父親或許也沒有什麼關係吧!」

金髮的神父聽到最後一句話開始有些高興,隨即又想到了貝娜麗斯含著眼淚的雙眼。「不……」他躊躇了片刻,困難地開口說道,「請不要這樣做!她……她要呆在我身邊,我向帕尼諾保證過要照顧她。」

阿爾方索驚訝地看著他:「我沒有聽錯吧,神父?您的意思是寧願那位女士被我扣押也要保證她在您的身邊?」

金髮青年漲紅了臉——他知道自己的要求在國王看來簡直是荒謬。

但是阿爾方索很快就恍然大悟。「啊……我明白了……」黑髮的男人笑起來,「您是擔心如果放了她而扣留您,就會立刻讓那位夫人知道自己在丈夫心裡是什麼位置,對不對?」

亞里桑德羅緊緊閉著嘴,不去回答他的問題。

阿爾方索用手支著下頜,打量面前這個瘦削、蒼白的教士,他的金髮垂落在臉旁,蔚藍色的眼睛藏在長長的睫毛下,看上去像是一個少年,嘴唇的顏色淡得接近無色,充滿了一種清教徒的冷漠。年輕的國王不由得在心中把他和紅銅色頭髮的男人做了一個對比:他們是那麼不一樣,一個是天使,一個是魔鬼。天使怎麼可能和魔鬼成為朋友呢?在地獄中的撒旦即使用一生的努力也不能碰到天使的衣角……除非是天使自願跟著他一起墮落。

黑髮國王的嘴角又漸漸浮現出一個微笑:「您真的很善良啊,神父。請恕我直言,我覺得您對於斯福查大人來說重要得已經超過了朋友的分量,這讓我覺得很詭異,而不得不朝另一個方向考慮……」他咳嗽了一聲,「……我覺得他或許是愛著您的!」

手巾從金髮青年的手上掉了下來,好象整個世界一瞬間都震動起來。他飛快搖頭:「胡說!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

「我是男人!我只是……只是在他最困難的時候遇到了他!正因為如此他才認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是不可能喜歡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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