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可求他們的平安和他們的利益,這樣你們就可以強盛,吃這地的美物,並遺留這地給你們的子孫永遠為業。」
——《舊約·以斯拉記》9:12
1421年義大利那不勒斯
天空的正東方透出魚肚白,夜幕像褪色的深藍布料般一點點消失在西邊兒。清晨時分的風很涼吹在皮膚上有讓人抵擋不住的寒意。
亞里桑德羅靠在馬車輪子上,身上裹著厚厚的毛氈,面前的篝火剩下一堆灰燼,只有兩三根尚未燃盡的木柴發出淡淡的紅光。除了遠處站崗的人,阿爾方索和其他的部下都在安睡,即使有幾隻覓食的鳥落下來發出清脆的鳴叫,也沒能打攪他們的好夢。周圍非常安靜,讓金髮的年輕人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緩慢的呼吸聲。可他覺得自己像一具屍體,手腳僵硬得失去知覺,不聽使喚。
這是他和貝娜麗斯被阿爾方索綁架的第五天,也是他第三次失眠。
離那不勒斯越近,亞里桑德羅心底的不安就越是強烈。
其實神父相信阿爾方索說的話,阿堅多羅是真的已經在那不勒斯了,但他卻以為自己的妻子和朋友還安全地呆在佛羅倫薩。還有一天的路程就會抵達目的地,而那個時候阿爾方索肯定會找准機會把他們被扣留的消息傳達給阿堅多羅。亞里桑德羅通過幾天來的觀察發現,逃跑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使他能偷到馬,也不可能把懷有身孕的貝娜麗斯和年輕的莫妮卡扔下。
金髮的青年猜測國王的用意,知道他們暫時是不會有生命危險的,但是一想到自己或許會成為危害到阿堅多羅的工具,他就感覺到心臟像是被攥住了一樣難受。他痛恨自己的無能,同時也暗暗下定決心,只要他活著就一定要保護好阿堅多羅的妻子和孩子。
他不知道貝娜麗斯這幾天在想什麼,因為那些西班牙人看守得緊,他們只在休息的時候遠遠地互相看了幾眼,傳達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問候。她也一定很著急吧……亞里桑德羅有些擔心地朝車門看了看,貝娜麗斯這幾天明顯非常疲倦,一直憂心忡忡。那個女孩兒跟自己想的一樣,她也不願意成為愛人的負擔……
神父不知道這次的磨難是不是上帝給他的又一次考驗:是讓他有機會補償帕尼諾,然後兩個人永遠互不相欠,還是讓他沒辦法保護貝娜麗斯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而使帕尼諾責怪他,跟他翻臉?無論是哪種結局,只要能讓那個紅銅色頭髮的男人走出自己的生命,消滅自己對他的邪念,亞里桑德羅都會欣然接受。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太陽終於從地平線上掙扎著露出了小半張臉。它讓凝固的時間開始融化,所有的人都醒過來了,他們簡單地分吃了一些東西,然後按照幾天來的固定隊列繼續趕路。
阿爾方索還是那樣悠閑地趕著馬車,讓金髮的修士坐在身邊。只不過他很少再跟亞里桑德羅交談,反而像是在考慮什麼有趣的問題一樣,不時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來,那似笑非笑的臉讓神父覺得毛骨悚然。
當這個不大尋常的商隊終於進入了那不勒斯城時,出乎亞里桑德羅意料的是,他們並沒有徑直去王宮,而是在港口附近的酒館住了下來,從這裡的窗口就能看到西班牙人高大的戰艦。倒霉的俘虜們被關進了樓上的一個房間,由兩個健壯的大漢守著。
在吃過晚飯以後,身材高大的黑髮國王突然來到亞里桑德羅和貝娜麗斯面前,說出了剛剛得到的消息。
「阿堅多羅·斯福查果然在這裡。」阿爾方索笑吟吟地告訴他們,「我的部下報告說,有人在王宮外見到了他,他正在忙著聯絡那些有異心的人反對我。」
亞里桑德羅的心狂跳起來,他沒有開口,把臉轉向了貝娜麗斯,那姑娘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您看,神父,我並沒有騙您,對吧?」黑髮的國王悠閑地笑笑,「您的朋友早就在這邊開始動作了,只有您才相信他會老老實實地在法國浪費時間——」
「陛下!」貝娜麗斯突然用尖銳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您到底要幹什麼就直說了吧。」
阿爾方索愣了一下,隨即禮貌地頜首道:「很抱歉,夫人,想必我的話讓您覺得不快,事實證明他對您撒謊了。我想您現在多多少少也該猜到您的丈夫是什麼樣的人了,別老把他當成天使,您該長大了。」
可憐的黑髮姑娘漲紅了臉,剛要開口,卻被站起來的亞里桑德羅攔住了。「陛下,適可而止吧。」金髮神職人員冷冷地說道,「對一個女士說出這樣的話實在是有損您的身份。您如果真如別人給您的稱號一般『高貴』,就應該知道現在得讓斯福查夫人去看她病重的父親;您真需要人質,我可以留下來。」
貝娜麗斯短促地叫了一聲:「神父……」
「哦,果然是真正的基督徒。」阿爾方索拍了拍手,讚賞道,「您真是一個偉大的人,神父。但是請明白,現在做主的不是您,您現在能做的就是安心呆在這裡。你們想見的人我會一個不少地讓你們見到,不過請一定要打消逃走的念頭。」
黑髮國王的神情認真而嚴厲,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威嚴。亞里桑德羅皺著眉頭沒有說話,貝娜麗斯的臉色變得發白,捂著額頭彷彿有些眩暈,身後的侍女莫妮卡連忙扶住她。
「怎麼了?」阿爾方索似乎也覺得詫異,「斯福查夫人看起來很不好,需要找個大夫來看看嗎?」
「不!」亞里桑德羅連忙拒絕了,然後又補充道:「我懂醫術,我可以照顧她。」
上帝啊,如果讓這個男人知道貝娜麗斯懷了阿堅多羅的孩子,不知道還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呢!
黑髮國王並沒有堅持,他看著神職人員走到貝娜麗斯身邊,和使女一起把她扶到床上。「那麼,神父,我就先告辭。」阿爾方索站起來,對亞里桑德羅笑了笑,「我很快就要去見見您那位漂亮的朋友,告訴他一些不太愉快的消息。」
他沖侍衛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上來粗魯地奪走了貝娜麗斯手上的戒指和亞里桑德羅脖子上的十字架。
金髮的青年沒有反抗,心裡卻透出一股焦灼和絕望。
深夜的時候,阿堅多羅還沒有睡,他正在讀一封從米蘭寄來的信,落款是「佛郎西斯科·斯福查」。那位栗色頭髮的青年告訴他的義弟,他已經跟米蘭公爵的私生女碧昂佳訂婚了,婚禮就安排在明年。現在他在公爵的眼裡是一個值得信任的臣下,因為威尼斯人的勢力正在對米蘭產生威脅,所以他的地位會越來越重要的。還有,他悄悄網羅的人馬已經陸陸續續開赴那不勒斯了,這些都是暗中招募的外國士兵,會分批裝作商隊的模樣調集過來,主要的目的都是為了瞞過阿爾方索的耳目。佛朗西斯科祝願義弟的計畫能夠順利實施,並且表明自己會一直支持他。
阿堅多羅把信看完以後就放到蠟燭上點燃了,他對義兄的行動力還是比較欣賞,但是他明白那個脖子粗短的青年為什麼會幫助自己,如果說僅僅是由於兄弟之情就太虛偽了。自從他成為亞科波·斯福查的養子,就註定了要跟佛朗西斯科較量,與其說老頭子因為信任而重用他,倒不如說是借用他來訓練自己親生兒子的忍耐力和判斷力,讓栗色頭髮的青年能夠有朝一日超過他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外人。阿堅多羅對此並不介意,比起安特維普神父來,亞科波這點小小的利用根本算不上什麼傷害。
佛朗西斯科很聰明,他能明白父親的用意,但是也不想失去阿堅多羅這個潛在的幫手。現在他幫助義弟重新在那不勒斯收回權力,也是為自己的將來做準備——佛朗西斯科的目標是米蘭,他不願意到時候讓太多的勢力反對他,如果先去掉一個那不勒斯,那有什麼不好呢?況且這次他並沒有直接出面,只不過暗地裡投入了一些金錢,怎麼算也不是賠本的買賣。
阿堅多羅把快要燃盡的信扔到了地上,看著它變成黑色的灰燼,然後一腳踩滅。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舉起了桌子上的酒。
這樣互相利用的關係阿堅多羅已經習以為常,也並不反感,如果要達成目的還故意嫌惡就有點矯情了。但他還是慶幸始終有一個不會利用自己的人,他能夠完全相信那個人,可以在他身邊完全放鬆下來,這就夠了。
「亞利克……」紅銅色頭髮的青年閉上眼睛,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忍不住在腦子裡一寸寸地描繪那個蒼白俊秀的修士,他的金髮、他蔚藍色的眼睛、他單薄瘦弱的身體……如果可以擁抱他,或許自己願意付出任何的代價吧。可惜阿堅多羅知道自己沒有那樣的資格,他不能用骯髒的慾望來污染那個人。
還是就這樣下去吧,把亞歷克送到他該有的地位上,如果自己有一天能夠親吻他鞋上繡的十字架 ,那一切就足夠了……
門口突然傳來急促地腳步聲,阿堅多羅剛剛睜開眼睛就看見雷列凱托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他沒有責怪侍衛的失禮,因為他知道能讓他如此緊張的事情一定不簡單。
「大人,有人求見。」雷列凱托的聲音有些不穩,「是……是個大人物。」
阿堅多羅挑高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