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有禍了,因為作惡自害。」
——《舊約·以賽亞書》3:9
1421年義大利佛羅倫薩
黑髮如雛鴉一般的美麗少女正坐在桌子面前寫東西,陽光從高高的窗戶外照進來,形成了金色的光柱。
這是個向陽的房間,而且整個冬天都燃著火爐,所以非常暖和。屋子裡的布置精巧、柔和:描繪著玫瑰圖案的地板、櫥柜上精緻的琺琅器、天鵝絨的布幔和裝飾著神話浮雕的、包銅的櫻木傢具……這一切都是貴族家庭才能擁有的。
少女寫完最後一個詞,放下了筆,小心地把羊皮紙捲起來,然後用火漆封好,褪下手上的戒指蓋上一個印。
這時,外邊響起了輕微的敲門聲,一個使女推開門,屈膝道:「斯福查夫人,神父來看您了。」
「啊,」少女連忙撫平衣服上的皺紋,「快請他進來。」
貝娜麗斯知道,在阿爾比奇家族裡,「神父」這個詞指的就是她丈夫唯一的好朋友亞里桑德羅·德·阿爾比奇。從住進來開始,這個溫柔的金髮男人就無聲無息地替她安排好一切,為了照顧到她的殘疾,還特地派了幾個使女過來,他是一個非常細心的人。但是貝娜麗斯卻覺得自己和他之間彷彿有什麼隔膜,日常接觸都是說些客套話,總是很生疏,亞里桑德羅照顧她卻又不大願意和她親近,只是偶爾會來問候,主要是確定她是否過得愉快,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要保證帕尼諾回來的時候看到一個健康美麗的妻子」。
哦,對了,這也是貝娜麗斯一直納悶的事:為什麼神父一直這樣稱呼她的丈夫呢?
那個名字對於貝娜麗斯來說似乎代表了阿堅多羅的過去,而且是她完全不知道的過去。每當神父的嘴裡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總讓她覺得自己好像在他面前缺少了一絲該有的……優越感;她甚至還不如這個男人了解自己的丈夫——這樣的感覺令年輕的妻子有些不快。
但是貝娜麗斯並沒因為這點小小的焦慮而喪失自己該有的禮貌,她扶著桌子,帶著微笑注視著金髮的神職人員走進來。
「下午好,夫人。」亞里桑德羅向貝娜麗斯微微點了點頭,他還是穿著方濟各會修士的那種淺色粗羊毛長袍,一點也不像一個出身於世家的公子哥兒。
「下午好,神父。」黑髮的少女問候到,「謝謝您又來看我。」
金髮青年蒼白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不,夫人,這是我應該做的。我聽說最近您的食慾不大好,怎麼,是生病了嗎?」
貝娜麗斯搖搖頭:「請不用擔心,我沒事,也許是到了佛羅倫薩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吧。」
「如果您有任何不適都請告訴我,夫人。」金髮青年關切地說,「您知道,既然帕尼諾把您託付給我,那麼我必須照顧好您——」
「啊,神父!」黑髮少女急忙說道,「您實在是太好了,阿堅多羅肯定會非常感激您,我將告訴他我在您的安排下過得舒服極了。」她頓了一下,「您看,這房子挺漂亮的,使女們對我照顧得很周到,外邊的環境也非常宜人。對了,我常常在窗口讀書,還能直接看到穿城而過的阿爾諾河……我覺得這一切都太棒了!神父,阿堅多羅有您這樣的朋友真好。」
這段話並沒有讓亞里桑德羅特別高興,他臉上還是一樣蒼白。年輕的神父請貝娜麗斯重新坐下,然後看到了那捲封好的羊皮紙。
「夫人,您在給侯爵大人寫信嗎?」
「噢,是的。」黑髮的少女點點頭,「阿堅多羅說,我們已經離開那不勒斯,不用擔心被人陷害和排擠了,我可以寫信給我的伯父讓他放心,再告訴他我們現在很幸福,或許……過段時間他還是會祝福我們的。」
「如果能這樣當然最好了,夫人。」
貝娜麗斯臉上突然顯出了一絲甜蜜和羞澀:「神父,其實我的丈夫一致要求我這樣做,他鼓勵我不斷地寫信向伯父乞求原諒,並且說不希望因為他而讓我失去唯一的親人,他實在是太體貼了。我得感謝上帝讓我成為一個幸運的女人。」
「呃,當然……」金髮的青年低聲迎合到,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夫人,您真是……太幸福了……」
「我現在只是盼望阿堅多羅能夠快些回來,馬上就到春天了,他走了都快兩個月了!請不要笑話我,神父——」美麗的少女臉上有一絲紅暈,「—向仁慈的聖母發誓,我恨不得時刻跟他在一起!」
亞里桑德羅的胃有些痙攣,他用手按腹部,說道:「看見您的精神如此健康,我就放心了。那麼,夫人,我先告辭了。」
「好的,神父。」貝娜麗斯費力地站起來,剛想說聲「再見」,苗條的身體突然晃了一下,竟朝地板上摔去。
金髮青年連忙搶上一步接住她,把她扶著坐在了椅子上。
「天哪,夫人,您怎麼了?」亞里桑德羅焦急地叫起來,「莫妮卡,莫妮卡,快給我拿杯甜酒來!」
門外的使女很快端著酒回來了,神父把這提神的飲料給貝娜麗斯喝下去,但這可憐的姑娘立刻就吐了出來。女僕又倒了點水,終於勉強讓她接受,稍稍平靜下來。
亞里桑德羅握住黑髮少女冰涼的手,憂慮地問道:「夫人,您感覺怎麼樣?」
「哦,別擔心,神父,」貝娜麗斯努力給他一個寬慰的微笑,「我只是突然覺得頭昏、噁心,或許睡一下就好了。」
亞里桑德羅在胸前划了個十字,然後吩咐女僕:「莫妮卡,帶夫人去休息。」
他退出了房間,急急忙忙地穿過長長的走廊,朝馬廄的方向走去。他覺得現在應該立刻給貝娜麗斯請醫生,他不願意阿堅多羅的妻子在他這裡出任何問題。
「如果她有什麼不測,你是不是會怪罪我,帕尼諾?」
金髮的神職人員在馬背上賓士的時候,腦子裡唯一迴響的就只有這句話。
但他想不到的是,此刻的阿堅多羅正準備離開安茹,從海路回來,目的地卻不是佛羅倫薩,而是那不勒斯。
1421年法國安茹地區
雖然現在還有冬末的寒氣,但畢竟已經是一個新的春天了。三月的太陽脫下了蒙在臉上的薄紗,露出溫暖和煦的面孔。很多人發現肉身的沉重,都稍微卸下一些厚重的遮蔽物來讓自己輕鬆一些。儘管空氣中的冰冷仍然若有似無,可是溫暖起來總歸是讓人快活的事情。
阿堅多羅也認為自己有必要準備幾件薄一些的衣服,因為在法國他已經感受到了季節變化帶來的不適,而目前他要去的地方是更加溫暖的義大利。在安茹的這一個多月中,路易和勒內對他的態度已經由剛開始充滿敵意的猜忌,逐漸變成了現在緩和的接納。他們同意了阿堅多羅的看法,決定從喬安娜二世的宮廷內部開始顛覆阿爾方索的繼承權。
但是,就像最謹慎的賭徒一樣,公爵不願意霍然下注,所以阿堅多羅必須增強他們的信心:他得去把大炮的引線點燃!
值得欣慰的是,公爵也願意在有限的範圍內給這個紅銅色頭髮的男人一些幫助:他暗中寫信給那不勒斯內部的「朋友」,讓他們不要給這個前僱傭兵首領製造麻煩,並且在適當的時候給他一些小小的方便,這些投入並不大——至少遠遠小於上次海戰的成本。
阿堅多羅從安茹不起眼的港口聖納澤爾離開時,公爵的弟弟勒內居然還親自來送行,這在某種程度上似乎也代表了路易對他此行的期待。
在他們慢慢走向委託的商船時,這個十四歲的少年對高了他一個頭的阿堅多羅說:「希望能早點聽到您的好消息,斯福查大人,這樣我們雙方都會有新的勝利。」
「我會記住您的話的,伯爵閣下。」紅銅色頭髮的青年低下頭。
勒內點點頭,問道:「您第一個去找的人是誰呢,大人?我猜是烏爾塞斯侯爵,對嗎?」
阿堅多羅驚訝地看著他:「我不得不佩服您的聰明,閣下。」
「哦,當然會是他,他是目前對女王作用最大的一個人,而且……您拐走了他的私生女。」少年毫不客氣地、甚至有些老氣橫秋地說道,「當然了,我看出來您有吸引女人的魅力,但是請告訴我,斯福查大人,她很漂亮嗎?您真的那麼愛她嗎?」
紅銅色頭髮的青年翹了嘴角:「這個問題嘛……我想您過兩年或許能從您的妻子身上找到答案。」
勒內哼了一聲:「她都可以當我媽了。」
阿堅多羅笑了笑,沒有說話——他很高興看到伯爵大人此時露出了和他這個年齡的男孩兒相同的表情,這表情就跟他記憶中科西斯用弓箭獵狐失敗時一模一樣。或許再過幾年勒內臉上就不再會出現同樣的表情了,因為路易孱弱的身體無法留下後代,這個健康的男孩子勢必繼承安茹公爵的頭銜,然後開始與其他的領主爭奪土地和權力。
這就像是一顆埋進了土裡的種子,除了破土而出長成大樹,沒有別的選擇——否則就會在黑暗的地下腐爛。
「好了,閣下。」阿堅多羅在船的舷梯下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