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險境

「……他們不順從,竟背叛你……所以你將他們交在敵人手中,磨難他們。」

——《舊約·尼希米記》9:26

1421年法國安茹地區

新年剛過一個月,盧瓦爾河流域的冬天還比較寒冷,遠沒有地中海沿岸的溫暖濕潤。薄薄的積雪正在融化,空氣中細微的熱量也消散了,呼一口氣就能看見清晰的白霧緩緩飄開。

在通往昂熱的大路上,五匹駿馬不緊不慢地走著,但是濺滿了雪泥的四蹄說明它們已經歷了長途奔波,現在只不過是到達目的地前放慢速度做一個修整而已。

其中一匹馬上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留著毛蓬蓬的大鬍子,看上去像一頭強壯的黑熊,但當他跟旁邊那個矮了一頭的人說話時,語氣卻十分恭敬。

「大人。」他躬下身體,「我們快到了,需要讓我和阿托尼先去打探一下嗎?我還是擔心,如果法國人要搞鬼……」

「沒那個必要,雷列凱托,他們不會犯傻的。」這個用兜帽遮住了臉的男人淡淡地說道,「而且有你在我不用太擔心,你是會捨命保護我的,對嗎?」

魁梧大漢的臉上露出了堅毅的神情,他拍了拍胸脯:「自從您兩年前把我從絞架上贖下來,我的命就是您的了,大人。」

男人笑了起來,朝後面那些隨從看了一眼:「是啊,所以我才只帶了你和最值得信任的人。」

護衛裂開嘴笑了笑,又問道:「馬上就要到了,您看我們是不是得準備一下。」

「不用,雷列凱托。咱們沒有必要刻意地去討好這位安茹公爵,別忘了,我們來是對他有好處的。」

「是。」護衛點點頭,「那麼,大人,需要我把咱們抵達的消息傳回佛羅倫薩嗎?」

「嗯,等進城以後吧。」

男子把風帽掀開,露出了俊美的面孔,紅銅色的頭髮彷彿在空氣中點燃了一蓬火苗。他望著遠處模糊的城市,嘴角浮現出微笑,腦子裡卻想到了一個月前離開朋友時的情形……

阿爾比奇家族是佛羅倫薩的豪門,即便是他們的私人禮拜堂比起那不勒斯華麗、闊氣的主教教堂也毫不遜色,無論是頂部的壁畫還是牆上的浮雕,都顯示出主人的財富和修養。

阿堅多羅·斯福查第一次踏進這個地方的時候,曾經非常驚訝地長時間打量這些精緻得可以說是藝術品的裝飾,他好像從圖畫中能夠感覺的神性——這一點讓他有瞬間的震動,但隨即而來的則是抗拒!聖母和聖子的面孔安然祥和,而他卻繃緊了肌肉,握緊了拳頭,在心底翻騰著痛苦。

過了好一陣,阿堅多羅才意識到自己忽略了那個在聖壇下跪拜的金髮青年。當他收回覆雜的目光後,就輕輕地坐在了長椅上,沒有去打攪正在祈禱的亞里桑德羅·德·阿爾比奇。

穿著灰色長袍的方濟各會教士低垂著金色的頭顱,交握著雙手,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塑像。他的背部佝僂,好象消瘦了很多。這不好的發現令阿堅多羅皺眉,他很想知道這個男人到底怎麼在照顧自己,他送他回家就是希望他能長胖些。

過了很久,神父終於站起身來。他轉過頭,一下子露出了詫異的神色,蔚藍色的眼睛裡竟然有些慌張和狼狽,最後才流露出淡淡的喜悅。「啊,費歐。」他來到朋友的身邊問道,「你怎麼來了,上帝啊,我以為你在米蘭。」

「可是我在這兒。」紅銅色頭髮的青年笑著說,「我來看看你,亞利克。我想你了……」

「為什麼不留在米蘭,我聽說佛朗西斯科也在那兒。」

「哦,我把軍隊交給他了。」阿堅多羅毫不在意地聳聳肩,「其實他有能力當好一個首領,而這些年卻都在我之下……他畢竟是義父的親生兒子。」

金髮的神父眨了眨眼睛,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又低聲問道:「那你怎麼辦,費歐,你這樣離開了難道沒想過自己將來的路嗎?」

阿堅多羅笑起來,突然調皮地把頭靠在朋友瘦削的肩膀上:「你果然會這樣說,我就知道你總會替我著想。我說,亞利克,乾脆我到佛羅倫薩來謀職吧,你說怎麼樣?」

神父的身體因為他的碰觸微微僵硬了一下,隨即又高興地說:「那樣也好啊,我可以求哥哥幫你——」

「啊,亞利克!」琥珀色眼睛的男人突然咯咯地笑起來,「你當真了?我是說著玩呢!」

亞里桑德羅苦笑起來。

「告訴你吧,亞利克,我要去法國,就在下個月,我要去見見可敬的安茹公爵路易。」

金髮青年的臉色一下子很難看:「為什麼,費歐?難道你忘了,你破壞了他侵吞那不勒斯的計畫,他非常恨你!他會殺了你的!」

阿堅多羅站起來,笑嘻嘻地走到聖壇前跪了下來,交握雙手仰望著懷抱耶穌的聖母,還有他們前面的十字架:「別擔心,亞利克,他現在或許是很生氣,可是他見到我就知道他並沒完全失去那不勒斯,他會非常歡迎我的。」

「你在說什麼啊?」

「我說的都是真的,亞利克。相信我吧,安茹公爵會對我很好的,我在他的城堡里受到的禮遇會比在喬安娜二世的宮廷中得到的還要隆重。」

「你打算做什麼,費歐。」金髮的神父憂心忡忡地說道,「為什麼我總感覺你的意思讓我琢磨不透?」

阿堅多羅沒有回答他,只是牢牢地望著那線條優美的聖母像。亞里桑德羅在他身邊蹲了下來,看著他的側面:「費歐,你並不甘心敗給阿爾方索陛下,是嗎?」

紅銅色頭髮的青年轉過頭:「我討厭那種滋味,亞利克,那種被人踩在腳下的滋味,我討厭透了!一個人一輩子嘗試一次就足夠了,如果真要認為上帝老在考驗自己,那這個人就是瘋子!我要站著走路,我的朋友,去我任何想去的地方。」

「費歐,我覺得你要做可怕的事情。」

「可怕?」阿堅多羅笑了,「你不是說過嗎:上帝賜給我們苦難,也賜給我們承受苦難的能力!我現在不過是按照上帝的意願在做事,我在擺脫失敗給我的痛苦,並且尋找另外的樂趣。」

金髮的神父說不出話來,可是他心底卻很不安,阿堅多羅的說辭並沒解除他的忐忑不安。

「好了,我親愛的朋友。」紅銅色頭髮的青年伸手抱住了亞里桑德羅,拍拍他的背,「別為我擔心,你知道我能夠保護自己,我做得比你想像的還要好。」

神父暗暗嘆了口氣,在他們分開的這段時間裡他依舊在不停地懲罰自己對他的思念,但是不管身上的傷痕增加多少,他一見到這個男人就明白自己根本不能放棄對他的關心和在意。他擔心阿堅多羅,也知道自己無法阻止他要做的事,他並不是從前那個因為美麗而受人欺辱的少年,而是一個有強健體魄和縝密思維的男人,他的地位和能力決定了他不會像從前一樣可憐兮兮地接受自己微薄的幫助。

是的,他要走他的路,不管路上布滿荊棘還是流淌著鮮紅的血液。

「好了,亞利克。」琥珀色眼睛的男人站直身子,把朋友拉起來,「你總愛這樣操心,你的身體不好,應該學會休養。啊,對了,如果你願意,我倒真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我非常樂意。」

「謝謝。」阿堅多羅笑了,「是關於貝娜麗斯,你知道,她的腿腳不方便,我不可能帶著她到處遊盪。我想讓她住在佛羅倫薩,如果可能,最好是住在你家裡。你一定會幫我照顧她,對不對?」

亞里桑德羅的心臟似乎被戳了一下,但他微笑著點點頭:「當然可以,費歐,這沒有問題。你瞧,我什麼時候拒絕過你。」

「你太好了,亞利克。」紅銅色頭髮的青年重重地摟了一下他的朋友,「她就在外面的馬車上,走吧,去見見她。哦,對了,她很懂分寸,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平時也就是做作針線活。我說過她可以給她的父親寫信,告訴他我們過得很好、很幸福。」

亞里桑德羅注視著朋友那神采飛揚的臉,嘴裡呷著淡淡的苦味兒——他很願意說些祝福的話,卻覺得嘴巴里乾澀得很。

你在做什麼——金髮的青年告訴自己——帕尼諾有妻子,這正是上帝給他的幸福,也是給你的解脫!他努力微笑,卻再次悲哀地感受到了他和這個男人之間無法跨越的距離。

此刻阿堅多羅的眼睛裡並沒有看到這些,他看到的是那個跨出馬車的美麗少女,只不過目光中並沒有愛慕,他知道這個女孩子會按照自己暗示的那樣給她的父親寄去家信,然後他可以用這根看不見的繩子把烏爾塞斯侯爵的轡頭重新拉到自己的方向來。

而遠在第勒尼安海的阿爾方索陛下,恐怕還沒有意識到這即將發生的變化吧。

安茹公爵路易,他的身體就跟很多人傳說的一樣,是個被草藥浸泡著的脆弱機器,常常因為一點點微小的零件發生問題而停止工作。與他這多病、孱弱的身體不同,公爵殿下對於權力和土地的愛好卻異常地執著和狂熱。當然,這在他的外表上是很難看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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