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裂變

「不要因這大軍恐懼驚惶,因為勝敗不在乎你們,乃在乎神。」

——《舊約·歷代志下》20:15

1420年那不勒斯

這是駛離港口的第十個小時,年輕的神職人員剛剛習慣了隨著海浪顛簸的感覺,而阿堅多羅就告訴他和貝娜麗斯,馬上就要進入戰爭狀態了。

亞里桑德羅一臉愕然,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

紅銅色頭髮的青年走下木梯,溫柔地把妻子攬進懷裡,吻了吻她的額頭。「親愛的貝娜麗斯,跟亞利克去艙房好嗎?或許等下有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希望你能放輕鬆點。」

「阿堅多羅,要開戰了嗎?」少女抓住他的衣服,表情充滿了擔心和憂慮。

「哦,是的。不過很快就會結束……」僱傭兵首領又對自己的朋友說,「亞利克,你一定願意暫時代替我保護貝娜麗斯,對嗎?請你帶她到船艙去吧,我們很快就會按照計畫把法國人引上岸。」

金髮青年點點頭,看著這對年輕人又交換了一個吻。

保護他的妻子?是的,儘管這要求讓他感覺難受,可是亞里桑德羅也不想拒絕……這個男人的任何願望,他都不能拒絕!他應該以一個朋友的立場站在他身邊。

「願上帝保佑你,費歐。」神父為他划了個十字,「千萬小心,我……我會為你祈禱的……」

「那我一定可以勝利。」僱傭兵首領笑起來,「亞利克,你能帶給我好運。」

阿堅多羅看著他的朋友攙扶著黑髮的少女回到艙房,既放心又有些失落。善良的亞利克啊,他為什麼就不能對他的要求露出一點不滿呢?或許他認為保護他的妻子是表現友誼的最好方式,是他的責任吧?

阿堅多羅甩甩頭,自嘲地笑笑,轉身離去——他怎麼能奢望那個人能對此產生嫉妒的情緒呢?

現在是下午,太陽已經走過了天穹中最高的頂點,朝西面慢慢下沉。天邊一大片灰色的烏雲正在海風的吹動下朝東邊漫延過來。深藍色的波濤一層又一層不停地抬高降低,像一個人呼吸著的胸膛,在緊迫的環境中越來越急促地起伏。

黑壓壓的法國戰艦出現在了海平面上,用規整的列隊朝前方推進。一艘高大的三桅帆船像巨人一樣矗立最前面,它那龐大的身軀把陰影投射到了那不勒斯軍隊心裡,他們彷彿看得到船頭上面目猙獰的大銅炮那黑洞洞的炮口。

阿堅多羅站在甲板上,放下了手裡的望遠鏡。他朝雷列凱托點點頭,高大的男人立刻朝幾步以外的傳令官舉起手。旗艦上響起炮聲,那是一包空彈。與此同時,呈平行線排列的那不勒斯戰艦朝法國人迎了上去。水手們在炮膛里填上火藥和石彈,機弩手也全神貫注地趴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了,七百碼、六百碼、五百碼……三百碼!

這時,三桅帆船船頭的銅炮開火了!它發出轟隆的巨響,騰起白色的煙霧,隨即一顆足有六百磅的鐵彈呼嘯著砸在一隻戰艦上,炮彈撞斷了桅杆、撕裂了甲板,海水從破損的底層洶湧地灌進來,遠遠還能看到一些小黑點忙不迭地跳進海里。

更多的法國戰艦從三桅大船後面趕上來,和那不勒斯的艦隊迎頭交鋒。相距不過一百碼的單層甲板船間,大炮用微弱的火力發射著石彈,機弩手在高聳的船樓里瞄準對方甲板上的敵人;在一些已經接舷的戰艦上,慘叫聲和喊殺聲此起彼伏。血腥味兒和火藥的硝煙混合在撲面而來的海風中,讓人作嘔,這是戰場上特有的味道。

阿堅多羅從單筒望遠鏡中看著這一切,他細心地數著那些開始了接舷戰的小船。這個時候三桅大船的炮火已經讓他的四艘戰艦受到了重創,其中最近的一艘甚至已經開始下沉了。沒有一艘那不勒斯的戰艦敢靠近這個龐然大物,它就像一個死神,在打鬥的豺狼中肆無忌憚地揮動它的鐮刀。

「大人,照這樣下去不行!」熊一樣的大鬍子護衛在他的隊長耳邊焦急地說道,「我們的傷亡會越來越大的。」

「再堅持一會兒,」紅銅色頭髮的青年動了動嘴角,「雷列凱托,把旗艦再朝前靠!」

「大人,太危險了!」

「餌要足夠大,魚才會上鉤!」

「……是!」

亞里桑德羅在船艙中感受到了劇烈的震動,隆隆的炮聲隔著木板傳到他耳朵里,讓他心驚肉跳,隱隱約約還能聽見模糊的叫喊聲,他分辨不出哪些是殺紅眼的士兵在嘶吼,哪些是人臨死前的哀鳴。

金髮的青年跪在地板上,握住十字架拚命祈禱。

貝娜麗斯待在一旁的座位上,努力從舷窗那兒看清楚外邊的情況。她緊緊抓住胸口的衣服,美麗的臉蛋煞白,船的顛簸和難聞的味道讓她想吐。在不斷地站起來又坐下去之後,她像是突然決定了什麼一樣,困難地朝門邊走去。

「小姐——呃,夫人,」亞里桑德羅急忙攔住了她,「您要到哪兒去?」

「當然是到他的身邊去。」黑髮的少女一臉焦慮,「我很擔心阿堅多羅,神父。我沒法呆在這裡!」

「可是您也做不了什麼,夫人,而且甲板上非常危險!」

「神父,我想去他身邊!我想知道他現在有沒有受傷?上帝啊,在這兒什麼也不做我會急壞的。」

金髮的神父拉住這個少女,讓她回到座位上。「別著急,夫人,」他說,「如果您真的上去只會讓他分心——請原諒我這樣說——您現在能給他最大的幫助就是保護好自己。」

「神父,請原諒,我真的很不安……」

亞里桑德羅嘆了口氣,取下脖子上的十字架放到少女的手上:「那麼夫人,我替您上去看看他。請您在這裡繼續祈禱,好嗎?」

貝娜麗斯躊躇了一會兒,有些悲傷地撫摸著自己的右腿,然後點點頭。

亞里桑德羅想為自己剛才那些殘酷的話說聲「抱歉」,但他看著虔誠祈禱的女孩子,最終還是輕輕地打開門走了出去。

地板搖晃得很厲害,外邊的炮聲和海浪擊打在船身上的響動更加清晰了。金髮的神職人員跌跌撞撞地爬上了甲板,看到紅銅色頭髮的青年正站在前方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海面。他叫了一聲「費歐」,阿堅多羅挺直的背部顫動了一下,隨即轉過臉。

「見鬼!」紅銅色頭髮的青年皺起眉頭,大踏步地走過來抓住神父的手,「你到這裡來幹什麼,亞利克?你應該在下邊看好貝娜麗斯!」

「對不起。」亞里桑德羅心中微微有點刺痛,「我不是故意撇下她……她很擔心你,所以我特地上來看看!」

「我現在沒事,你不來我會更好的!」阿堅多羅拖著他的朋友進了船樓,然後把他扔在椅子上,「別到外面去,炮彈和弓箭可不信仰上帝,你如果出了事我會發瘋的。」

「對不起……」亞里桑德羅看著僱傭兵首領,他站在窗戶旁,用望遠鏡繼續盯著遠處。幾個副手跟在他身邊,雷列凱托朝神父勉強一笑,然後也不再說什麼。

那不勒斯的戰艦又被法國人三桅大船的銅炮毀掉了兩隻,有三分之一的戰艦開始了接舷戰,而這個時候阿堅多羅的旗艦離這恐怖的巨人只有三百碼左右了,那漆黑的炮筒緩慢地朝這個方向掉過頭。

阿堅多羅的嘴角終於帶上了一絲微笑,他收起望遠鏡:「是時候了!雷列凱托,快,撤退!」

高大的護衛立刻衝出了船樓,向傳令官做了個手勢。

那不勒斯剩下的十二艘戰艦開始集體掉頭,加速朝港口的方向「逃竄」,那些已經被摧毀的戰艦則被遠遠地丟下了。亞里桑德羅看到船身的碎片和屍體密密麻麻地漂浮在海面上,三、四艘正在下沉的戰艦上烈火熊熊,完全無法分辨它們究竟屬於哪一方。風中的血腥味兒更濃了,還夾雜著鹹味兒和焦臭的氣息。

這就是戰爭嗎?除了死亡還是死亡。

而阿堅多羅就是在製造死亡。

金髮的神職人員看著那個男人,他臉上沒有自己這樣的驚駭,而是帶著毫不掩飾的興奮——琥珀色的眼睛閃閃發亮,嘴角流露出艷麗的微笑;他在享受!

亞里桑德羅突然感到一陣心痛和悲哀。他深深地彎下了腰,把臉埋進雙手。

「亞利克,」阿堅多羅注意到朋友的奇怪舉動,他連忙走過來,托起神父的下頜,「你怎麼了,讓我看看?」

在細細地打量了金髮青年那蒼白的臉色之後,僱傭兵首領輕聲安慰道:「你在害怕嗎?亞利克……不用怕,馬上就結束了。回船艙去吧,你不適合看到這些……」

「不,費歐。」神父連忙把紅銅色頭髮的青年推開,「別擔心我,我只是難受……讓我跟在你身邊吧,我不會再冒失了。」

阿堅多羅眼底露出複雜的神色,但是什麼也沒說。他放開手,朝門口走去:「如果你堅持,亞利克,那就跟我到船尾的船樓去吧。」

法國人果然牢牢地跟了上來,他們在那不勒斯艦隊的「殘部」後面緊追不捨。這就如同一個貪吃的人,在嘗到了勝利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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