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內雖以惡為甘甜,藏在舌頭底下,愛戀不舍,含在口中……
——《舊約·約伯記》20:12
1420年義大利那不勒斯
喬安娜二世最近覺得很疲憊,跳舞的時候胸口老是隱隱發痛,而且容易氣喘,她忍不住嘆息隨著年齡的增長,原本那充滿活力的青春似乎再也一去不回了。當然,女王並沒有意識到其實現在的身體狀況都是源自於她過去的放蕩時光。
她在1401年30歲時曾經有過一次婚姻,但是作為對象的匈牙利哈布斯堡家族的威廉伯爵卻不能夠給她一個孩子;後者並沒有責任,因為十六歲時的一次秘密墮胎已經讓這個女人永遠喪失了做母親的權力。但她還是以此為借口勾結情夫——當時的王宮護衛隊隊長——悄悄地鑿穿了丈夫的船,讓他葬身亞得里亞海。這件事喬安娜二世確實做得比她的前任出色 ,沒有一個人知道真相,而她更表示願意效法「童貞的伊麗莎白」 ,把她的餘生獻給自己的國家,不再接受婚姻。上帝才知道為了慶祝那不勒斯沒有更多的繼承權落到遠房親戚手裡,她把那個倒霉的王宮護衛隊長送到鱷魚嘴巴里以後,又找了多少男人來一起狂歡。不過她1415年還是再一次結婚了,對象是波旁家族拉馬什伯爵旁系的雅克二世。這可憐的男人在結婚後就被她囚禁,雖然逃了出來,卻不得不躲在修道院里,至今不敢露面——這樣的婚姻甚至連一個虛假的果實也造不出來。
而現在女王后悔地發現自己還是需要一個孩子的,否則得這片肥沃的土地就得送給具有繼承權的路易。那個討厭的陰沉的男人,他給她的感覺就像一條濕滑的蛇。喬安娜二世聯想到以前不幸的相處,她曾經還以為他是一個溫柔而禮貌的情人。
女王懊惱地把視線從描繪著宙斯與歐羅巴嬉戲的壁畫上轉移到卧室外的花園裡,她看到了正在朝這邊走過來的幾個男人。
財政大臣阿基諾侯爵薩爾瓦托·烏爾塞斯走在最前面,臉色有點陰沉,從舞會後接連幾天他都是這副怪樣子,讓人生厭。離他幾步遠的是高大的阿爾方索,他正在跟大法官萊昂納多·德尼塞聊著什麼,好像心情不錯。再後邊兒的幾個人則一臉謹慎,喬安娜二世能依稀辨認出其中有自己掌璽大臣和艦隊司令,他們刻意和前面的人拉出了距離,然後低頭交談。
那幾個人心裡在想什麼女王能夠猜到一些,有些大臣並不像自己一樣喜歡阿拉貢王朝來的客人,對於他們來說,或許路易更加可愛——每年超過九千多的金弗洛林很容易就能購買到他們的忠誠,搞不好還有更加甜美的承諾。喬安娜哼了一聲,對這些無能的軟骨頭很厭惡。她慶幸自己還能依靠著僱傭兵,否則那些人大概已經迫不及待地要把她的王國雙手獻出去了。
她突然想到了紅銅色頭髮的青年。
幾天前的舞會阿堅多羅·斯福查來了,而且打扮得很漂亮。喬安娜二世刻意冷落了他,只是象徵性地跟他了跳了第六支舞,很多人都等著看他的笑話,他們都明白那個晚上誰是主角。不過僱傭兵首領沒有透露出焦躁和沮喪,他玩得很盡興、很開心,最後喝了不少的酒。難道他一點也不介意自己的失寵?如果他現在要翻臉威脅自己,阿爾方索的衛隊加上那不勒斯城裡的軍隊應該可以和他抗衡,何況海岸線附近還有阿拉貢王朝的艦隊。可是從舞會過後的幾天什麼也沒發生,阿堅多羅既不跟廷臣來往,也不再嘗試到王宮拜謁,只是專心地補充軍備,好像在準備再次開赴前線,繼續對抗那些入侵的城邦。啊,如果說有點意外的就只有一件事,他好像拜託主教把一個修士提拔為神父,讓他隨軍——這倒無關緊要。
女王嘆了口氣,如果不是太難以掌握,她一點兒也不想放棄那個年輕的紅髮男人。
聽到門外宮廷侍女的通報聲,喬安娜二世站起身來,對著鏡子整理好散亂的假髮,補上妝,然後把所有煩惱的事情都丟到了腦後。
今天陽光很燦爛,卻沒有灼人的感覺,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亞利克,亞利克!你在哪兒?快出來!」
清澈動聽的聲音從屋子外傳進來,金髮修士的臉上浮現出微笑。他放下手裡的筆,剛剛抬頭就看見朋友推開門走了進來,不由得愣了一下:阿堅多羅今天穿得很奇怪,居然全身都是鋥亮的鎧甲,腰間佩著長劍,腳上蹬著帶馬刺的皮靴,一手抱著頭盔,一手提著六角形的盾牌。
「怎麼了?」亞里桑德羅驚訝地看著他,「你……你要去打仗?」
「不,暫時不會!」紅銅色頭髮的青年笑嘻嘻地把頭盔和盾牌放到桌子上,一把拉起修士的手,「走,我從米蘭買來的新鎧甲剛剛到了,還有很多馬,一起去看看吧!」
屋子外廣闊的空地上停著十幾輛大車,士兵們興高采烈地排隊領走他們的新裝備,步兵檢驗著十字弓和頭盔,騎兵把新的護具給自己的馬套上,還有的掂量著長矛打打鬧鬧,就像孩子得到玩具一樣興奮。這些來自義大利各地和其他國家的大漢們看見首領走過來以後,都恭敬地低下了頭,讓開了一條路。
「雷列凱托!」紅銅色頭髮的青年叫著護衛的名字,一個身材如灰熊般的大鬍子男人滿頭汗地從人群里跑出來。
「大人。」
「怎麼樣,」阿堅多羅問道,「什麼時候把鎧甲和兵器都發完?」
「今天中午就可以,大人。」他的護衛高興地說,「這次的東西都棒極了!我剛剛試了長劍,非常鋒利!」
「佛朗西斯科呢?他回來了嗎?」
「隊長在馬廄那邊,」雷列凱托說道,「他安排好立刻來見您,大人。」
「那倒不必,我正要過去。」阿堅多羅回頭對金髮的修士笑了笑,「亞利克,你一定還沒還有見過我的步兵隊長 吧,你們得好好認識認識。」
亞里桑德羅點點頭,溫和地看著他,任憑自己被牽著手走向營地的另一頭。
「看,他果然在那兒!」阿堅多羅指著遠處介紹道,「佛朗西斯科是我義父的兒子,和我差不多大。他非常能幹,幫了我不少忙,這次我就委派他去米蘭購買我們需要的東西,他回來得挺快的。」
亞里桑德羅看到幾個男人正在把幾十匹駿馬趕到馬廄里去,並沒有認出朋友介紹的是誰。
阿堅多羅走過去,拍了拍其中一個中等個子的男人,後者吃驚地轉過身,接著裂開嘴,狠狠抱住了他。
亞里桑德羅看清了這個人:他的五官並不好看,眉毛很濃,有一個突出的、碩大的鼻子和一個粗短的脖子,但栗色的頭髮卻非常柔軟,在陽光下漂亮極了;他的眼睛是近似於黑色的墨藍,笑起來彎彎的,還帶有一絲稚氣,彷彿比阿堅多羅還要小一些。
「亞利克!」紅銅色頭髮的青年朝他招招手,「來,見見佛朗西斯科·斯福查,我親愛的哥哥。」
「您好,先生,願上帝保佑你。」亞里桑德羅微笑著問好。
「啊,我聽說了!」這個青年叫起來,「您就是亞里桑德羅·德·阿爾比奇神父吧。」
「是的。」
「您能來真是太好了,我們需要上帝的指引。」佛朗西斯科熱情地說。
就在亞里桑德羅和他寒暄的時候,阿堅多羅已經牽過來了幾匹駿馬,他撫摸著這些漂亮的動物,輕柔得像對待情人,然後抬頭滿意地說道:「它們太出色了,佛朗西斯科,辛苦你了。下午好好睡一覺,休息休息,晚上我給你接風。」
青年聳聳肩,毫不客氣:「當然了,這可是你該做的,阿堅多羅!不過我還真有點累了!很高興認識您,神父——」他向亞里桑德羅略微欠了欠身,「——請原諒,我得失陪了。」
他捶著自己的肩膀走向營房,阿堅多羅笑笑,脫下身上的鎧甲,叫人把兩匹棕色的馬裝上馬鞍。「願意跟我去運動一下嗎,亞利克?」他向金髮的修士伸出手,「來吧,我很想看看這些小東西有多能幹!」
他的笑容是最容易說服亞里桑德羅的理由,後者沒有遲疑地點了點頭:「好的,費歐,好的……」
太陽依舊很毒辣,但是駿馬飛馳時涼爽的風迎面撲來,感覺非常舒服。遼闊的曠野逐步展現在眼前,一切都在飛速地後退,讓整個人都好像騰空而起,如同插上了翅膀。速度讓人擁有一個新的視野,兩側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前方的路,所以總會有男人迷戀賓士的感覺。
亞里桑德羅的騎術並不好,他遠遠地落在後面,只能看到阿堅多羅?斯福查的背影。這個男人紅銅色的頭髮好像火焰一樣飛揚在風中,美麗奪目。修士很累,可是他緊繃著身子沒有放鬆,他盯著前方的人,害怕自己一疏忽就會跟丟,被遺棄在原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前方的男人終於在丘陵上停了下來,他勒住韁繩,駿馬嘶鳴著人立起來,在陽光下如同一尊雕塑。
亞里桑德羅在十幾碼遠的地方站住了,他摒住呼吸,不願意上前去破壞這一瞬間的美景。
阿堅多羅回頭朝他揮手,大聲叫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