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禁止舌頭不出惡言,嘴唇不說詭詐的話。」
——《舊約·詩篇》34:13
1420年義大利那不勒斯
暴雨在今天上午就已經停了,但空氣中還殘留著水氣,花園裡濕潤的泥土散發著清新的味道,聞上去很舒服。大理石雕刻的半裸女神手捧火盆照亮了噴泉周圍,晶瑩剔透的水珠兒一顆接一顆地在空中跳躍著,像精靈一樣美麗,旁邊那些黑乎乎的花叢也散發著陣陣濃郁的香味。現在的一切都是動人的,至少表面看來如此。
阿堅多羅·斯福查走到噴泉旁,把手伸進清涼的水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對身後的人露出微笑:「真是個可愛的夜晚,對不對,侯爵閣下?」
和他動人的笑容不同,烏爾塞斯侯爵的臉呈現出不大自然的青白色。他站在離紅髮青年兩三碼遠的地方,擔心地朝後面燈火輝煌的房間望了一眼:「您到底要和我談什麼,斯福查大人?」
「真直接,侯爵閣下,如果您以前能這樣或許我們之間會減少很多誤會。」阿堅多羅揮手拂起一簇水花。
「如果您是覺得軍餉上有問題,我得說我完全是按照女王陛下制定的標準在執行——」
「啊,」僱傭兵首領不耐煩打斷了他的話,「閣下,我可不想在這時候聽您闡述您的職責。我要告訴您的是,我今天剛好路過您的封地,被您的士兵攔住收了稅。」
烏爾塞斯侯爵臉上抽搐了一下:「很正常啊,那是我的采邑,我當然有權力向過路的人徵稅。」
「哦,我完全搞不懂財政方面的事情。不過,聽說從前陛下免去了您和您後代服軍役的義務,但您在封地里徵收的稅金只能保持女王陛下徵收數額的一半,對吧?哎呀,我今天可多了給了足足兩個金幣呢!而且那幫小子居然不給我一張稅單。」
瘦削的侯爵喉嚨里發出咕咕的響聲,又轉過臉:「斯福查大人,您說這樣的話就太過分了!您無憑無據,怎麼可以誣衊我私自增加稅金……這……太荒謬了!」
「看,您急什麼?」阿堅多羅笑了起來,「我只是說沒有物證,可還有人證啊,被您的士兵逮到的不只我一個;那些從菲臘臘來的香料商人,他們被氣壞了,想來或許城裡還有跟他們遭遇相同的人。如果平時可能他們都會默不作聲,但是如果有個願意幫他們討公道的人出現,或許他們很願意親口向女王說說自己的委屈。」
「你……」
「我聽說最近女王陛下心情很好,或許她聽到這件事情不會太生氣,不過也難說,您知道她的脾氣——」紅銅色頭髮的青年誇張地扶著額頭,「——上次她把西列瓦男爵給處死,就是因為那笨蛋竟然妄圖瞞著她侵吞達依稅 。陛下痛恨欺騙……」
侯爵的眼皮直跳,他驚慌而又怨毒地看著美貌的青年,說不出話來。
阿堅多羅朝他走過去,親昵地湊到他面前,帶著酒味兒的呼吸飄過侯爵的鼻端,「我仔細看過了,閣下,您的領地非常富饒,而且有自由采邑權 ,為什麼還要那樣做?您需要錢?還是說您做了什麼很花錢的事兒?」
最後一句話讓侯爵猛地抬起頭,一下子把僱傭兵首領推開了:「別胡說!」
阿堅多羅懶洋洋地站直了身子:「是不是胡說我很願意去證明;當然了,我的職責不是干這個,或許過兩個星期我就得離開了,我覺得還是讓英明的陛下來判斷比較好。」青年眨了眨眼睛,「她對審查和刑訊都頗有辦法,而且熱衷於此。」
穿著華麗刺繡長衫和絲綢腰帶的侯爵垂下頭,抓著下擺的左手使勁顫抖,額頭上冒出了汗珠兒。
阿堅多羅輕輕笑出聲:「閣下,我不是個多嘴的人,您知道,其實我討厭像個女人一樣在陛下面前絮絮叨叨地搬弄是非,因此我不喜歡和大臣們呆在一起。」
緊張的男人沒有反擊這小小的諷刺,卻轉了轉眼珠,從僱傭兵首領的話中聽出了另一些訊息。他試探性地開口問道:「我明白,斯福查大人,您是個好心人……如果可以報答您的好心,我將非常榮幸。」
阿堅多羅哼了一聲:「您就像我所知的那麼聰明,閣下,我希望您在選擇立場的時候也一樣。告訴我,您最近是不是很喜歡和阿爾方索打交道?」
「啊,我只是奉陛下之命招待——」他的話突然噎住了,一隻白皙有力的手緊緊攥住了他的領口。
「別想著把賭注下在那個人身上,閣下。」僱傭兵首領琥珀色的眼睛冷冰冰地看著侯爵,「他的艦隊或許能夠縱橫地中海,不過我的士兵在陸地上卻佔據著絕對的優勢。陛下的意願也可能隨時都會變的,這一點您很清楚:昨天晚上您爬得上她的床,但今天晚上卻是我,她的想法就跟她的愛情一樣沒有定性。閣下,別輸得精光了才發覺自己把賭注押錯了對象。」
侯爵臉色慘白地看著這個有著俊美面孔的青年撕下溫和的面具吐出威脅的話,從前私自減少軍餉的時候,這個男人都不過是派手下來催罷了,而今天他卻突然變成了呲牙咧嘴的餓狼。
侯爵忙不迭地點頭:「我保證我會慎重考慮您的話,斯福查大人……請放心……」
「很好。」阿堅多羅慢慢鬆開了手,用輕柔的力度為這個男人整理衣領,「閣下,我想阿爾方索陛下的到來可能會讓安茹公爵非常焦躁,這個時候防備他的進攻很重要。」
「啊,對……是的。」
「我的兵力太單薄了,人能再多些就好了。您說我向陛下請求其餘的陸軍做支援,應該不困難吧?」紅銅色頭髮的青年頓了一下,「其實……如果您對我的意見也表示支持,那麼就很容易。」
侯爵的雙手握緊又鬆開,權衡了半天,終於賠笑道:「這樣當然很好……很好……」
於是一切又變得平靜了。
噴泉里的水花還在絢爛地開放,黛安娜女神從烏雲後面探出頭,把薄紗一樣的光芒撒在大地上。王宮裡的舞會進入了高潮,神經質的笑聲和酒杯的碰撞聲不斷地從窗戶里傳出來。好像一堵牆足以分割人們的智慧,裡面的人和外面的差別大得就像兔子與狐狸。
阿堅多羅看著薩爾瓦托?烏爾塞斯侯爵的背影重新走進了大廳,暗暗冷笑,然後轉身把手撐在噴泉的大理石邊沿上,做了個深呼吸。
他低下頭,看著水面上倒映出自己的臉:中央的水花落下後激蕩起一層層的漣漪,接連不斷地朝邊上推進過來,波紋把他俊美的面孔扭曲得有些變形,黑色的水面上只有那一彎皎潔的明月異常顯眼。
阿堅多羅已經很久沒有認真端詳過自己了——水面上那張臉有著線條優美的輪廓,讓他想到了母親。可惜他關於母親最清晰的記憶是一副驚恐絕望的表情,父親,科西斯,都是——他們會在他最疲倦的睡夢中爬出來,提醒他不要鬆懈,不要心軟!
紅髮的男人彎下腰,凝視著自己琥珀色的眸子,突然覺得有些噁心:母親的眼睛不是這樣,父親的眼珠也是棕色,他的眼睛怎麼會是難看得近乎兇殘的豺狗?
該死!
他突然煩躁起來,伸手拍打在了水面上,那張面孔立刻變成無數柔軟的碎片,蕩漾開了。
阿堅多羅喘著氣注視水紋重新合攏,猛然間發現自己的倒影旁多了一張熟悉的臉。他飛快地轉過頭,看到出現在身後的男人——
阿爾方索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花園裡,就靜靜地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紅銅色頭髮的青年吃了一驚,似乎有些懊惱,但立刻又恢複到最恭敬的模樣。他朝黑色頭髮的國王深深地鞠了一躬:「晚上好,陛下,請原諒我的失禮,我不知道您來了。」
阿爾方索笑了笑,朝他走過來:「晚上好,斯福查大人,看來您的心情有點糟糕。」
「啊,不,只是出來透透氣。」
高大的男人來到噴泉邊,把厚重的棕色外套脫了下來搭在手肘上,露出棉織的長袖襯衫,寬闊的胸膛從領口露出來。「我也不大習慣那裡,」他朝大廳抬抬下巴,「還是這兒比較好,又清靜又涼爽。斯福查大人,您很會找地方。」
阿堅多羅謹慎地回應道:「您說笑了,陛下。沒有在大廳里為您助興,我非常慚愧。」
「您不喜歡跳舞?」
「不,不是這個原因,我的舞姿實在難以讓女士們滿意。」
「是嗎?」阿爾方索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我還以為是您不大願意和我在一起呢?」
阿堅多羅臉上立刻浮現出微笑:「您這樣想會讓我無地自容的,陛下。」
「我說過,任何諂媚的話都不適合從您嘴巴里說出來。」黑髮的國王看著這個青年完美的笑容,用低沉的聲音問道,「告訴我,斯福查大人,您愛那不勒斯嗎?」
阿堅多羅眨眨眼睛,立刻明白此時年輕國王不想聽到冠冕堂皇的回答。「陛下,」他直起了身子,「我是個僱傭兵,我和我的部下最需要的是穩定的軍餉。」
「啊,目前那不勒斯滿足了您的要求。」阿爾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