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重生

「……我的使者必在你面前引路,只是到我追討的日子,我必追討他們的罪。」

——《舊約出埃及記》32:34

1416年義大利安科那

在那一場可怕的暴雨之後,亞里桑德羅修士病了,而且病得還不輕:年輕的身體發著高燒,白皙的皮膚浮現出不正常的潮紅,如天空一樣的藍眼睛也變得渾濁不清。他躺在床上無力地呼出高熱的氣體,喃喃地說著沒人聽得懂的胡話,虛弱得像一個嬰兒。

修道院院長安特維普神父讓懂點醫術的皮切諾修士給他熬了很多苦澀無比的草藥,還放了血,想盡辦法挽救他年輕的生命。亞里桑德羅跟死神搏鬥了三天才慢慢恢複了神智,可是他原本健康的身體也給拖垮了,只能無力地躺在床上靜養。

根據修士自己的說法,他是在察看馬廄的時候跌倒,淋了雨才著涼的。大家沒有懷疑,因為在離馬廄不遠的地方找到了那盞被摔碎的燈。院長在稱讚了他的盡職之後,讓他把自己手裡的工作都放下,好好地修養。

原本呼吸中都充滿陽光的年輕人在大病之後彷彿變了一個人,他常常呆在自己的房間里閉門不出,如果沒有躺在床上休息,那就一定是跪在十字架前祈禱,他不再熱衷於讀書和勞動,對自己的工作也力不從心。他很快地消瘦下去了,而且不停地咳嗽——那場高燒傷了他的肺,病根還沒有完全拔掉。

酷熱的夏天很快過去,當蕭瑟的秋風吹起的時候,亞里桑德羅的身體好象更糟糕了,他甚至無法像從前一樣常常去圖書館打掃,照顧馬匹的工作也交給了別人。但是在他的生活之外,魯瓦托斯修道院的日子還是一成不變地在繼續,修士們嚴格地遵守著戒律,每天按時做禱告。沒有人懷疑,這樣的單調重複能夠持續到世界末日……

一天傍晚,海平面上最後那几絲暗紅色的晚霞像被無形的手擦去一樣,慢慢消失了,夜幕很快便再次降臨,修士們都照常去禮拜堂做晚禱,用他們那如同古老風琴一樣沉悶的聲音唱著聖詩。在黑糊糊的建築間,一個有著美麗發色的少年熟練地穿過中庭,端著水和麵包踏進了修士們的宿舍,輕輕推開亞里桑德羅房間的門。他紅銅色的頭髮凌亂地扎在一起,雙眼泛紅,單薄粗糙的外套罩在柔軟的身體上,顯得有些短小。

房間里的蠟燭在床頭積起了厚厚的燭淚,年輕的修士跪在床前,交握著雙手,金色的頭顱低垂著。所有的肅穆都在他突起的頸椎那裡凝結成了一種灰暗的哀傷,就像失去羽毛的鴿子,微風都能讓他瑟瑟發抖。他又在禱告;帕尼諾皺起了眉頭——在他的印象里,亞里桑德羅的身影沒有這麼佝僂,雖然他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可也從來沒有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這麼頻繁而僵硬地祈禱,他剛來時清新而充滿了活力的神情彷彿完全消失了。

難道這場病不光傷害了他的身體,還燒壞了他的腦子?

「先生,吃晚飯了。」少年把水和麵包放下,來到修士身邊,「您的身體還沒有恢複,不應該太累了。」

亞里桑德羅點點頭,吃力地站了起來,在看到身旁的男孩時他飛快地調開了視線。

帕尼諾為他把食物拿到床邊,「您的臉色很糟糕,先生。」少年的語氣里有不易覺察的擔憂,「您應該出去走走,老是呆在房間里對您不好。」

「唔……外面風大……我擔心自己會……著涼……」修士又咳嗽了幾聲,把干硬的麵包塞進嘴裡。

「我真希望您能儘快好起來,我還有很多東西想要請教您。」少年說,「我現在正在看那些西班牙文的書,還有法文的,我覺得自己現在能讀很多東西了。」

「是嗎……那太好了……」修士的笑容有些苦澀。

「這都得感謝您了。」少年的笑著說,「您教了我很多知識,您真是個好人。」

亞里桑德羅愣了一下,突然間臉色變得慘白,他丟下手裡的麵包劇烈地咳嗽起來,瘦長的手指使勁抓住領口,彷彿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帕尼諾嚇了一跳,連忙把清水遞過去,用力拍著他的後背。

好半天,年輕的修士才止住了咳嗽,無力靠在床頭深呼吸。少年皺起眉頭,若有所思地看著面前這個虛弱的人:「先生,我可以給您一個建議嗎?」

「啊……什麼……」

「您最好找個真正的醫生好好看看,我指的是能把您的病治好的醫生……或許您可以到城裡去想想辦法……」

「不……過段時間自然就好了。上帝保佑,我不是逐漸在康復嗎?」金髮的年輕人擠出難看的笑容:他不能告訴帕尼諾他認為這也是上帝的一種懲罰,是對自己懦弱的懲罰。

「啊,對了,修道院里很忙嗎?我最近很少出去,好象大家都在做事……」亞里桑德羅用輕鬆的口氣轉移了話題,「帕尼諾,如果你的工作不多,可以常常來我這裡,有什麼問題我都樂意給你解答。」

「謝謝。」少年沒有推辭,「我想最近我還有空,但是過兩個星期就不行了。聖誕節之前神父會吩咐每個人準備彌撒的事情。啊,我看到了附近有農戶給我們送來了很多的紅葡萄酒,都堆放在馬廄旁邊的屋子裡。」

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少年琥珀色的眼睛裡閃動著詭異的光彩,不過年輕的修士並沒有發覺。他在忙著思考下一步該說什麼,他發現自己跟帕尼諾呆在一起非常難受,這少年看似開朗的笑臉常常會讓他想起一些可怕的事情。但他也比從前更加渴望和他待在一起,甚至只想看他說話,似乎因為帕尼諾如果在自己身邊,他或許還能確認這個少年此刻是安全的。他有時候甚至願意讓帕尼諾整天陪著自己,每當他躺在床上望著空蕩蕩的屋子時,這種感覺就分外強烈。

「帕尼諾……」

「什麼,先生。」

亞里桑德羅鼓起勇氣說道:「你知道……我現在還是可以繼續當你的老師。」

「我很感謝您,先生。」紅銅色頭髮的少年笑笑,「可是您正在生病。」

「是的。」亞里桑德羅急忙說道,「請、請原諒,可能我太自私了,可是我確實感到很多事情力不從心。如果你在我身邊,或許能請你幫幫我。」

帕尼諾並沒有馬上回答,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卻讓年輕的修士知道自己的要求並沒有引起他的反感,甚至讓他有些高興。意識到這一點的亞里桑德羅似乎也覺得胸口稍微好受了一些。

屋子裡的氣氛變得很融洽,這個時候門突然開了,身材高大的安特維普神父走了進來,一股冷風乘機鑽進來,讓金髮的修士打了個寒戰。

並坐在床邊的兩個人立刻驚訝地站起身,亞里桑德羅有些慌亂地向院長行了個禮,表情略帶尷尬。帕尼諾則不露痕迹地稍稍退開了一些,又變成了那副唯唯諾諾的模樣。

「啊,晚上好,亞里桑德羅兄弟。」院長獸類般的黃色眼珠飛快地掃過紅銅色頭髮的少年,「我來看看你的病是不是好些了。」

這個男人的樣子看起來多像一頭蟄伏的豺狼,長袍掩蓋了醜陋臃腫的身體,肥厚的下頜和泛著紅光的臉頰隱藏著可怕的貪婪——年輕的修士強忍著心底的厭惡迴避著那道打量的視線,他有點奇怪為什麼自己還曾經那樣尊敬這個男人。

「多謝……多謝您的關心,神父,我好多了。」

院長慈愛地點點頭,他後面說了什麼亞里桑德羅都沒有聽清,年輕修士垂下的眼睛只看著那個縮在一邊的紅髮少年:帕尼諾的右手貼在大腿旁,緊緊攥著自己的褲子。

在那些不咸不淡的形式化慰問地說完之後,院長告訴修士不要擔心其他的事情,重要是好好養病。他沒有看到後者古怪的神色,只是在出門的時候淡淡地吩咐旁邊的少年:「沒事別到處亂跑,這麼晚了,讓亞里桑德羅兄弟休息吧。」

「是,神父。」帕尼諾恭敬地回答了一聲,沒有再看亞里桑德羅一眼,低著頭跟在男人的後面離開了。

簡陋的木門又輕輕關上了,亞里桑德羅像虛脫了一樣滑到地上。他胸口又一次開始劇痛,止不住地咳嗽,眼前一陣發黑。年輕的修士使勁抓著自己漂亮的金髮,無聲地哭起來……

在木門的另一邊,兩道黑色的人影緩緩走出了修士們的宿舍。

月光穿過中庭的松樹照在安特維普神父過於豐厚的雙頰上,造出了明暗班駁的影子,他的眼睛也好象變成了棕黃色,像極了暗夜中的某種食肉動物。

在快要到主樓時,神父突然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跟在身後的少年,嘴角掛上了一絲冷笑:「帕尼諾,你到修道院多久了?」

「快三年了,神父。」

「是嗎?」那雙黃色的眼珠看著面前這具纖細卻已經開始褪去青澀的身體,「你長大了,小狼崽子長出了牙齒,雛鷹長出了翅膀,你是不是想離開這裡了……」

少年的身子一震,隨即錯愕地漲紅了臉:「不、不,神父。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我發誓!」

「我看你倒是非常樂意出去呢,聽說你最近學了很多東西!噢,你在為將來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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