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有數的人 四

「但是——」在我把話說完之後,一直安安靜靜沉默不語的千反田冷不防地嘀咕道。這個詞就像給大堤開了個口子一樣,後面的話猶如潮水般洶湧而至:「但是、但是,但是啊,那是不可能的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可以說破綻百出簡直就是個災難!」

看千反田一副要踢開椅子掐住我的氣勢,我不假思索地把椅子往後挪了挪。安撫發飆的驚馬大概就是這個感覺吧——我一邊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一邊用手勢示意千反田冷靜:「千、千反田,你先冷靜。啊,對了,你想想,這只是一場遊戲而已吧?幹嘛那麼認真啊。」

「不,但是、不可能啊,折木同學!」

唔。不是「難以置信」而是「不可能」嗎?

我稍稍眯起眼睛,問道:「為什麼你覺得不可能?」

拚命在桌前攤開雙臂的千反田,此刻終於放下了手。她有點難為情地轉開視線清咳一聲,然後恢複到往常的態度說道:「最近流傳的假鈔是面額一萬的紙幣。折木同學也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才會說『X用了一萬日元的假幣』吧。」

我點點頭。

「但是作為區區一介高中生,X是無法得到那種假鈔的。不,即使得到了,他應該也能找機會換掉。」

「……此話怎講?」

可能是腦子沒轉過來,我完全不明白千反田所說的問題在哪。只見她略為焦躁地繼續道:「身為高中生的X不可能去做買賣,那他又是怎麼得到一萬日元假幣的呢?」

我沒作多想便脫口而出道:「一般是通過ATM機吧?」

「能徹底騙過ATM機和銀行的假鈔是很罕見的!而且假鈔做工要有那麼精良,X能察覺反倒說不過去了。」

「那就是找來的錢……」

話剛說一半我就閉上了嘴。伊原不在實在是萬幸,否則天知道她會怎麼揶揄我。千反田終歸不是伊原,她沒有口出惡言,而是露出微笑說:「沒錯,你好像也察覺了呢……一萬日元的紙幣是不可能用作找零的。因為除了紀念幣,一萬就是日本現金的最大面額了。」

我也漸漸理解千反田所言的「問題」了。

如果說X違法使用了假鈔,那假鈔本身他是如何得到的呢?由製造者生產之後,假鈔會被用在商店裡。進入商店後,面額一萬的假鈔就不可能再流入到客人手中了。就算會在商店之間轉手,那些錢也總有一天會流向銀行,並在那裡迎來終結。

我皺了皺眉,輕輕點了幾次頭:「嗯,我懂你的意思了。那會不會是這樣呢:X的父親自己經營商店,收到假鈔後把它當零用錢給了X……」

聽罷,千反田一臉滿足地重重點了點頭:「那X應該就會對父親說明,讓他換掉那張假鈔。」

雖說神山高中禁止打工,但就算X真的違規去打了工,最後也得是殊途同歸——如果工資是通過銀行打款的方式發放,X根本不可能得到假幣;如果是直接發放現金,那他自然也能要求更換。只要僱主沒有壞到骨子裡,這種要求想必還是能夠同意的。如果連僱主或父親壞到離譜的可能性也考慮進去,那就和剛才的「教導處食物中毒」是一回事了。

那麼……

「會不會是撿到的?」

「撿到的……嗎?你是指有人把假鈔掉在路邊?」

「或許是製造團伙嫌處理麻煩就扔掉了?」

雖然這話很荒謬,但討論的起點本就是臆想,所以我還是不以為意地說了出來。

然而千反田搖了搖頭:「那還是很奇怪。」

剛想問為什麼,我就也發覺了蹊蹺之處。

如果以X正常上學為前提的話,那他送出道歉信的時間就應該是昨天放學後到今天上課前。就算X沒有正常上學,那他寫道歉信的時間也不過就是昨天放學後到剛才廣播前。前後時間間隔太短了。

起先使用假幣的時候,X心裡就有罪惡感。否則的話,他是不會那麼快產生悔意並寫下道歉信的。會拿撿到的假幣到老夫婦店裡換零錢的人,應該不會有這種負罪意識才對。

「唔唔,獲得假幣的方式嗎……」

「如果找不出來的話,折木同學的推理就是空中樓閣了。」

還說我愛引用生僻的話,你不也一樣嘛。

想著,儘管我表面依舊談笑自若,心底卻不得不認可了千反田所言的正確性。雖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但俗話說千里之堤毀於蟻穴。X到底是如何得到一萬日元假鈔的,又為什麼會去使用呢?

難道真的如千反田所言,剛才的推論全都漏洞百出?

我下意識地咕噥道:「一萬日元啊……」

雖說不算什麼天文數字,但要憑空蒸發想必也會心疼。

……沒錯。這麼個數額,白白扔掉肯定會令人不舍。我抱起胳膊:「千反田,你喜歡錢嗎?」

雖然稍有些不明就裡,千反田還是回答說:「這個嘛……要說喜歡還是討厭,應該是喜歡吧。」

「讓你把一萬日元扔到水溝里,你能做到毫不吝惜嗎?」

「應該不行吧。」

然而千反田又往前湊了湊身子,強調似地慎重補充說:「……不過,前提得是那些錢來路正當。」

果然是富家小姐啊,千反田這傢伙。如今即使只算日本國內,為了不到一萬日元而殺人的事件也毫不稀奇。

話雖這麼說,但千反田的邏輯我也不是不理解。只要是「自己的錢」,一萬日元肯定是值得珍惜的。就算不慎掉進水溝里,恐怕我也會去將其撈回來。但如果那錢來路不正——比如撿來的錢、偷來的錢,或者是賭博贏來的錢——的話,我會覺得反正只是筆橫財,丟了也就算了。所謂「不義之財存不住」,想必就有這方面的意思吧。

如果說X頂著強烈的罪惡感花掉了假幣,那理由只能有一個:X不想浪費「自己的」一萬日元。也就是說,那一萬日元並非不義之財。進一步講,X不會是假鈔製造者,也不會屬於類似的團體。既然如此……

我輕嘆一聲,然後說道:「就算你這麼說,我還是認為X的假鈔是別人給的——」

低頭在看筆記本的千反田抬起了頭。

「而且是通過正規途徑。既然不會是工資或零花錢,那剩下的就只有一種可能了——那張假幣是別人還回來的錢。

「發現別人還回來的一萬日元是假鈔,X非常失望。『明明是自己的錢,怎麼會出這種事呢!』這麼想來,X會昧著良心把錢用到老兩口經營的文具店裡,也就算不得是多麼罪大惡極的事了吧。」

聽我說完後,千反田拿拳頭抵住嘴角陷入了思考。不一會兒,她終於把手拿開做出了點頭的動作——然而這動作還沒做到一半,她就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猛地搖了搖頭:「不對,我仍然覺得這是同一種情況。X應該還是可以要求對方換掉假鈔的。」

對於這個問題我早有準備:「是嗎?假鈔就像抽鬼牌里的大王一樣,誰也不想留在自己手裡。你想想,不是經常有這種情況嗎:

「『喂,X,還你之前借的錢。』

「『哦,Y前輩好。真麻煩您了,不用這麼快也可以啦。』

「『是一萬日元吧,拿著。』

「『是的是的,謝謝。』

「然後,X猛然發現拿到的是假鈔。」

虧我奮力演了半天獨角戲,千反田卻連笑都不笑一下,老實說真挺傷自尊的。即便如此,我還是繼續道:「對X來說,借債人Y的地位比自己高,因此就算Y給了他假鈔,他也不敢吭聲。要麼就是X在後來才發現Y還的是假鈔,可是此時已經死無對證,Y完全可以裝作不知情。在這些狀況下,X就有可能得到假幣了吧?」

我翹起二郎腿:「剛才還有個疑問是『X是一人還是多人』,至此我們可以推出,X很可能是一個人。畢竟巧文堂只是個銷售便宜物件的小文具店,要是有兩三個拿著萬元大鈔的高中生結伴過去,怎麼看也太不自然了。」

千反田已經徹底陷入沉默,我甚至懷疑她是否聽進了我的話。

接下來就只有一點尚待探討了:「……那麼,Y是誰?

「Y也得到了假幣,說不定是地位更高的Z還給他的。但如果一直追溯下去,我們應該能探回假幣原來的流通渠道——可能是造假者、商店抑或是銀行等等。如果把Y以後的人統稱為Y,那Y又是誰呢?或許是黑心商家,也或許就是造假者本身。

「你想,要想解決一場假鈔風波,光抓一個一時糊塗的高中生實在是杯水車薪。警察方面很可能是想借著X順藤摸瓜,查出假鈔的源頭來。」

我長舒一口氣,然後打趣似地聳了聳肩說:「我的推理到此結束。」

這時我才發現,椅子上的千反田坐姿異常端正。她把雙手扶在大腿上,背脊挺得老直,表情卻有些迷茫。可能是驚訝於我的結論,也可能單純是玩遊戲玩累了。

另外難得我滔滔不絕地說了這麼多,她卻連個反應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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