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犯原罪 二

放學後,古籍研究社社辦、地學講義室中。初夏的太陽已經西斜。

我手中拿著平裝書,千反田則有些坐立難安。至於她慌張的原因嘛……教室正中,福部里志和伊原摩耶花正在吵架。不過正確而言,他們之間根本就不可能吵起來。他們倆所謂的「吵架」,不過就是伊原不斷發難、里志敷衍搪塞或是苦笑聆聽而已。雖然一打頭我就在場,但二人拌嘴的原因我並不是很清楚。估計導火索又是什麼郵筒紅不紅之類的小事吧。

我、千反田和里志加入成員掛零的古籍研究社,是在四月。到了五月,伊原又追著里志加了進來。

雖然我和伊原從小學一年級起就一直同班,但我們之間並沒怎麼說過話。本來我還想,升上高中之後終於不在一個班了,誰知這次又是同一個社團。真不知道我們之間的緣分是深是淺。加入古籍研究社後,伊原變成了圖書委員、漫畫研究會會員和古籍研究社社員的三重身份。這倒和總務委員、手藝社社員兼古籍研究社社員的里志挺配的就是了。

在只有三位社員的時候,古籍研究社是個非常清靜的地方。

里志聊天時可以說得熱火朝天,但沒事時也能安靜下來。而千反田那邊,只要好奇心沒有爆發,基本也就像外在印象一樣文靜。

雖然名為社團,卻是一塊風平浪靜的寶地。就這樣,我也逐漸習慣了地學講義室。倒不是有多中意這個地方,只是我覺得這裡能讓人安下心來。

然而伊原入社之後,情況就變了。獨自一人時,伊原也不過就是個有點冷淡的同年級同學,可要是把她和里志放到一塊兒……

「說到底本來不就是阿福你說要去的嘛雖然的確可能是事出有因但你至少也得跟我說一聲吧這麼點道理小孩都明白我倒是覺得取消了也無所謂但你也得給我個信兒啊你那時帶著手機吧想什麼呢你光我一個人的問題也就罷了你那是什麼表情啊好好聽我說你知道自己是什麼立場嗎這可不是跟我道個歉就能解決的問題再說了阿福你……」

就變成這樣了。

這都第幾次了?

最開始幾次時,千反田非常驚慌失措,還試著想調停來著。看她又是勸又是拉的,這麼說可能不太妥,但那都是無用功。即便到了現在,雖然沒想擋到二人之間,但千反田還在等待時機想要插話。她忽地抬起頭,向我投來了苦惱的目光。千反田用食指悄悄指了指吵架的二人。

我手中是一本科幻小說。我看開頭挺有意思就拿來繼續讀,但是進入高潮之後就有點不明所以了。雖然知道會有什麼不妙的事情發生,但我卻想不出具體會是什麼。一個場景看了兩遍還是沒弄明白,我也開始覺得那兩個人有點吵了。我嘆了口氣,闔上書本。

「你明明很清楚的你骨子裡真是一丁點兒溫柔之心都沒有你明明知道結果會是那樣卻還是什麼都沒做吧結果那天颳風下雨打雷最後甚至都掉冰雹了一下子我就成落湯雞了狼狽死了啊狼狽死了這些事說到底都是阿福你的錯吧還是說你還有什麼可解釋的……」

我向滔滔不絕的伊原搭腔道:「……你不累啊?」

伊原把眼中的凶光從里志身上轉到我這,簡短地回答說:「累。」

「那就歇會兒吧。」

「行。」

說著,她老實地癱坐在了手邊的桌子旁。剛才她是真的很生氣,真不知道這算是好哄還是難哄。里志用頗為誇張的動作對我豎起大拇指表示感謝,然後厚著臉皮說道:「呀,還真是發了好大一通火啊,氣兒消了吧?」

「要是阿福你再像樣點,別說發火了,我根本就積不起氣來。」

「嘛,但是……」

為了再次轉移話題,里志看向千反田說:「你要能稍微向千反田同學學學就好了,我從沒見過她生氣。」

因為二人休戰,千反田撫胸舒了一口氣。我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真的做撫胸這個動作呢。但因為話題突然轉向自己,她被嚇了一跳:「咦,我嗎?」

伊原則皺起眉頭:「是嗎?忘了什麼時候了,折木遲到那次,她沒發火嗎?」

不,雖然前陣子的確有這麼回事兒,但那種「發火」和伊原發火有些不同。該怎麼表達才比較貼切呢?

「那次我也在。不過那與其說是『發火』,不如說是『批評』才對。」

對對對,就是那個——一瞬之間我想,但馬上又覺得不對。被同年級同學「批評」,那也太丟人了。

「啊、嗯,也對。感覺比較像教育。」

這種說法也不怎麼樣。

臉上似笑非笑、不知如何是好的千反田,微微歪了歪頭說:「要說不生氣的話,我也沒見過福部同學或是折木同學生氣呢。」

隔了一拍之後,我和伊原同時開口道:「里志會生氣啊。」

「阿福會生氣哦。」

聽說人在兩面同時受敵時,決斷能力會顯著下降——現在的千反田正是個例子。她那大大的眼睛在我和伊原之間搖擺不定,最後停在了中間的里志身上。

「是這樣嗎?」

里志露出苦笑,回答道:「差不多吧。雖然沒摩耶花發火發得那麼痛快,但偶爾也會。」

說到這我才意識到,這傢伙好像還沒當著千反田的面發過火呢。嘛,這也難怪,畢竟才剛兩個月。

「福部同學生氣會是什麼樣子,我完全無法想像。」

從千反田的角度看,說不定的確如此。里志有些微妙的虛榮心,他很少會不分對象地完全表露自己的感情,在異性面前更是如此。唯一一個例外大概就是伊原了吧。

另外,那個千反田無法想像的「生氣的里志」——

「不過,他就算生起氣來也不怎麼可怕。」

沒錯,基本沒什麼魄力。生氣時他的話會變少,不和你對視,然後說一句「別談這個了」來明確地轉移話題。在我看來,里志這樣生氣的情景也並不那麼稀罕。

「不可怕?唔……被看扁了啊。」

低頭瞄著自言自語的里志,千反田小聲嘟囔說:「……我…可能…有點好奇……」

說不定千反田會在未來某一天設計激怒里志呢,我就期待一下吧。

「你還說折木來著?」

伊原看向我說。

想來我最近是沒生過氣啊,春日和煦波瀾不驚——就在我悠然地想著這些時,伊原忽地露出了一個笑容。笑就笑吧,別把嘲笑的意思表現得那麼露骨嘛。接著,她轉向千反田,彷彿理所當然一般地說:「折木怎麼可能會生氣嘛。」

「因為他為人溫厚嗎?」

不是哦,伊原搖了搖頭:「因為他是個連火都發不利索的可憐人兒啊。」

……這…再怎麼說也…太過分了吧?

里志也點了點頭。

啊啊,不過,被說到這份上我都沒有生氣的意思,事實到底如何呢。最近我的確沒生過氣,那最後一次生氣是在什麼時候呢?不,這都無所謂。伊原的話總是一針見血……才怪。她的話的確能漂亮地影射出一部分事實,但我才不承認那些話全都沒錯呢。沒錯,我是「因為為人溫厚所以才不生氣」,這種觀點也說得通。不不不,也不盡然,只要心中有火我也能發怒。

「哈哈,奉太郎動搖了。」

見里志露骨地指出事實,我心頭一陣火起。看,我生氣了。

沒有理會發怒的我,里志進一步調侃道:「先不談奉太郎的感情缺陷,要說不生氣,果然還是千反田同學最出眾。該說是心胸寬廣呢,還是為人大方呢,感覺很有分寸。如果摩耶花可以稍微溫和一點,千萬別學折木,要學千反田同學哦。」

「說了也沒用啊,又不是想變就能變的。折木我不想模仿,小千我又模仿不來。」

千反田微微蹙起了眉頭。她以坐在稍遠地方的我非常難以聽清的音量說:「那個……我該不會,是被誇獎了吧?」

是不是呢,反正我的確是被損了。我、里志和伊原下意識地換了個眼色。

伊原率先開口道:「要說是與不是的話,大概算是誇獎。」

接著是我:「這只是評價,無關褒貶。」

里志則露出一個非常詭異的壞笑說:「不不不,能不能生氣咱們先不管,光是『不生氣』就已經是美德了。畢竟憤怒可是重罪。摩耶花以後能不能也給人留點情面啊。」

「重罪?要罰款嗎?因為太吵?」

里志只是故弄玄虛地搖了搖頭。在他身後,臉上有點紅暈的千反田幫忙解釋:「是宗罪之一吧?不過我看過的翻譯是『暴怒』。」

然後她接著說道:「如果你們是在誇我,那就快別說了。」

因為她低著頭、聲音還越來越小,所以誰都沒有提出反駁。這好像是我頭一次看到千反田害羞。里志徑自滿足地點了點頭:「沒錯,不愧是千反田同學。這個詞挺流行的,摩耶花你也聽過吧?就是所謂的『七宗罪』。」

「……啊,那個我的確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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