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要之事從簡 二

我打心底里喜歡自己的信條。

但正因如此,我在放學後的現在陷入了窘境。桌上有兩張紙。一張紙上寫著題目「入學一個月後的感受以及今後的抱負」,另一張則是白紙。新生談抱負寫個兩頁紙應該沒問題吧——升學指導部的溫柔用心真是值得感謝。

因為這是作業,所以我昨天在家寫完了。雖然完全不記得寫了什麼,但確實寫了。既然如此,為什麼放學後我還不得不留下來,再次面對這個讓人毫無思緒的題目呢?這確實可以算是個讓人驚奇的謎團,不過要一言以概的話,其實就是「老師,作業我忘帶了。」

別說老師給的兩張紙了,我汲汲揮筆甚至三行都沒寫到。里志嘲笑道:「也對,畢竟是『多餘之事不做』的奉太郎嘛。說到抱負,你想必很頭疼吧?不過要我說,那種東西就唰唰兩筆敷衍過去不就好啦。」

不懂裝懂。我把自動鉛筆夾在指間,一邊轉著一邊反駁道:「敷衍過了啊,昨天晚上。」

「那為什麼第二遍還這麼費勁?」

「就因為是第二遍。」

里志詫異地皺起眉頭。

我轉起夾在指間的筆。不,是想要轉來著。被手指一卡,自動鉛筆以猛烈的勢頭旋轉掠過里志的臉,最後飛到了教室的一角。我平靜地離席走過去撿起筆,然後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座位上。不明就裡的里志,又變回了那副從容的表情。

「第二遍哪裡難寫了?」

「第一遍的確可以胡編亂造。但在寫第二遍時,我卻總會有意無意地照著第一遍的模子走,結果第二遍就沒法隨便寫了。」

昨天我花了些工夫,總算編了個還算能看的「抱負」出來。要把它完全忘記再從頭寫起反而比較難。也不知里志為什麼高興,他誇張地笑道:「哈哈哈……大致明白了。那你想想自己昨天寫的什麼不就得了。」

「可是,就因為我是隨便寫的,所以才想不起來啊。」

說罷,我用自動鉛筆的尾部啪地敲了下桌子。里志則聳聳肩,結束了這段對話。

四月也馬上要過去了。雖說已經放學,但時間還並不太晚。除了我之外,教室里還留著好幾個人,他們似乎正在火熱地聊著什麼無聊話題。窗外小雨綿綿,已經連下了兩三天。據天氣預報說,傍晚到夜裡雨勢會變大。雖然這並不是原因,但我還是想早點回家。

里志坐在桌子一角,不斷偷瞄我手上的動作。他將常伴身邊的手提袋甩過一圈之後,搭在肩上。

「看樣子工程還很浩大,你還去不去社團啊?」

聽到社團這個詞,我不禁皺起了眉頭。

不必說,從我那信條中可以很自然地導出一個結論:我完全沒有加入社團的興趣。追求悠閑高中生活的我,沒必要特意接近那種充滿活力的地方。

然而,一封信打亂了我的計畫。那封信自印度貝拿勒斯寄來,上面寫著「加入古籍研究社吧」。因為少許的厄運和誤讀,現在,我遵照那個指示加入了古籍研究社。

眼前這位福部里志也是古籍研究社社員。但是,這傢伙同時還是手藝社社員以及總務委員,愛好騎車。真是個大閑人。

里志說道:「千反田同學很在意哦。她說你能來就好了呢。」

我一語不發,裝作專心於那毫無進展的筆頭。

千反田也是古籍研究社社員,全名叫做千反田愛瑠。

據除了重要的事外無所不知的里志所言,神山市北部有一個擁有廣袤農地的名門,而千反田便是那家的千金。倒不是說她戴著奪人眼球的家徽,外在看來,千反田只是個頭髮長長的、嘴唇薄薄的、楚楚動人的同年級學生而已。總之……我果斷無視了這個名字。不知里志是否有所察覺,說實在的,我好像無法應付那傢伙。

我會加入古籍研究社,圖的就是獨自一人的清凈。然而受千反田入社影響,古籍研究社真的擁有了實體。光憑這點而言,我就拿她沒辦法。然而理由不僅如此。

她並不是我討厭的類型,節能主義者並不抱有強烈的愛憎。只是,在第一次見面的那天,千反田對我這麼問道:「為什麼我被關起來了呢?……我很好奇。」

那天,千反田被鎖在了教室里,而她本人並沒有發覺。打開鎖的是我,但是理所當然,鎖住她的另有其人。她會覺得不可思議,我理解。但是,為什麼千反田要求我解開這個疑問,而且還那麼堅決呢?最後,因為她的堅持,我不得不絞盡腦汁地思考了起來。

幸好,那天的事得以順利解決。但在事情真相明了之後,我在上學路上忽然有了種奇妙的預感。我的節能主義不會動搖。畢竟誰都不會去破壞素不相識的人所抱有的渺小信條。一般都是這樣的。理所當然,就算是千反田也一樣。只是……我想起了千反田說著「我很好奇」時,向我逼來的那雙大大的眼瞳。

「千反田同學正在幫我填申請許可上報書。讓她應付這些麻煩的書面手續我也非常過意不去,不過,這也是恪盡職守的總務委員應盡的義務。」

「是嗎,真辛苦啊。對了,『累積鑽研成果』的鑽字怎麼寫?」

「提筆忘掉的字暫且不談,我並不贊成使用不會寫的字。用『我會努力的』代替如何?」

里志基本上是一個想說就說的男人,但也絕對不遲鈍。他輕輕嘆了口氣:「……話說回來,社團什麼的,你要不想去我也不會硬拉你就是了。」

並不是說不想去。只是,至少在今天放學後,比起古籍研究社,「入學一個月後的感受以及今後的抱負」來得更為重要。今後我會懷著作為神山高中一員的驕傲,進一步努力的。里志,果然不是鑽研意思就不通啊。

里志俯視著完全沒有填滿的稿紙,忍住哈欠向窗外瞥了一眼。還以為他在觀察綿綿不斷的春雨,不想他卻忽然笑著轉過頭來:「哎哎,對了。我聽說了一個很有趣的故事。最近好像流傳著一個很老套的段子,你已經聽說了吧?」

「老套?」

我抬起頭來。如此輕易走神,這本身就證明我已對開始對「抱負」產生了厭煩。里志滿臉得意地點點頭,嚴肅地伸出食指說:「老套是老套,不過我也說了,這件事很有趣呢。神山高中是神山市最大的升學高中,也是各種千奇百怪社團的巢穴。這裡到底存在著怎樣的牛鬼蛇神啊?每次走進校門我都會興奮不已。然而,想不到神山高校也會有這種事情。」

「你那一根手指是什麼意思啊?」

「啊,抱歉。沒有意義。」

里志爽快地收回手指,但是笑嘻嘻的表情卻沒有變化。

「奇聞異事,校內詭異的傳聞。請務必好好聽著。」

壓低聲音到底要說什麼呢?剛這麼想著,里志便說道:「……有傳言說,萬籟俱寂的放學後,音樂教室里的鋼琴自己奏起了音樂。」

「了解了,已經夠了。」

無聊透頂。我伸出手掌示意他不必再說。

故事確實很老套。小學也有,初中也有。看上去獨一無二,實際卻只是重複一定格式的「學校傳聞」罷了。雖不惹人厭煩,但也沒什麼意思。趣味至上的里志竟然帶來了那麼無聊的故事。

然而,里志卻滿是感慨地搖了搖頭:「你還是不明白啊,奉太郎。難道你覺得我會對這種司空見慣的『學校怪談』感興趣?」

難說啊。前陣子你不還對簡易保險 的構成頗感興趣嘛。

「你錯了。我覺得有趣的肯定是『這種傳聞開始廣泛流傳』這個事實本身嘛。」

「……這樣啊。」

「在完全陌生的新環境中,咱們三百二十個高一學生就像東奔西撞的可憐羔羊一樣。然而入學才兩周多一點,我們就能說『其實啊,這個學校里……』這樣的話了,你不覺得這成長很是驚人嗎。」

里志攤開手,表現著這份喜悅。

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他想說什麼了。我把右手撐在桌上,下巴架在拳頭上。

「確實。新生剛入學的摸索期里,基本沒什麼流言傳播的餘地,然而一旦他們開始適應,謠言就有誕生的機會了——你是想這麼說吧。」

「對對對,就是那個意思。沒想到你理解得這麼快,幫大忙了。」

「讓我想起血型占卜了。」

聽我說出腦中閃過的想法,興緻高昂的里志一下停住了點頭動作:「……為什麼?」

「因為那完全不是初次見面就能聊開的話題。只有相互有了些微了解後,人們才會談及。雖然談話過程經常是合樂融融、熱熱鬧鬧、順順利利,但實際上,相當多的人根本就不信。」

這時,里志嗖地深吸一口氣,一下瞪大了眼睛。這誇張的反應倒是嚇了我一跳:「幹嘛啊?」

「沒什麼,只是太驚訝了!」

說著,里志砰砰地拍了拍我的後背。

「奉太郎竟然會對人際交往的方式進行評論!我本來還堅決認為你會無視人的社會性呢。」

真是失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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