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請接受我最誠摯的祝賀,」第二天早晨,監獄長走進辛辛納特斯的囚室,用他的男低音油腔滑調地說。羅得里格·伊萬諾維奇似乎打扮得比平時更加整潔漂亮:他那件最漂亮的禮服大衣,背部填了棉花墊料,顯得寬闊、平滑、肥胖,像個俄羅斯教練;他的假髮很光潔,像新的一樣;他的下巴像生麵糰,滑稽可笑,看上去像撲了一層麵粉。紐孔里插一朵粉紅色蠟花,花瓣邊上布滿斑點。一群監獄工作人員從他威嚴的身影背後好奇地窺視著——他已經站在門檻上了,他們也都穿上節日盛裝,頭髮也捋得很平順。羅迪恩甚至還佩戴一枚小獎章。

「我早就準備好了。我馬上穿好衣服。我知道會是今天。」

「恭喜恭喜,」監獄長重複道,未曾注意到辛辛納特斯因情緒激動而渾身顫抖。「我榮幸地通知你,從今以後你有鄰居了——對,對,他剛搬進來。我相信,你一定等厭了。好啦,現在不用操心了——有知己有朋友可以一起玩一起工作了,你不會再覺得那麼沉悶無聊了。還有更重要的——此事當然必須嚴格保密——我可以通知你,你已經獲准與你的妻子見面,時間是明天上午。」

辛辛納特斯躺回床上去說:「好,太好了。我感謝你,布娃娃,教練,彩繪豬……對不起,我有點……」

此時,囚室的四壁開始凸起,泛起漣漪,像被攪動的水中倒影;監獄長開始輕輕蕩漾,床變成了船。辛辛納特斯抓住船舷以保持自己的平衡,可是槳叉卻掉在了他手裡。在齊脖深處,在千朵布滿斑點的花里,他開始游泳,被絆住,開始下沉。他們捲起衣袖,開始向他伸出撐船用的長篙和抓鉤,為的是能鉤住他,把他拉回岸上。他們終於把他拖了上來。

「別緊張,別緊張,只是個普通的小女人,」監獄醫生——他的別名叫羅得里格·伊萬諾維奇——微笑著說。「你可以自由地呼吸,什麼東西都可以吃。你夜裡出過汗嗎?一切照常,如果你很聽話,也許我們會讓你很快地看一眼新來的人……但是請你注意,只能很短暫地看一眼……」

「時間多長……我說的是那個見面……能給我們多少時間?……」辛辛納特斯吃力地說。

「等一等,等一等。別這麼火急火燎的,別這麼激動。我們答應把他帶來給你看,我們決不食言。穿上你的拖鞋,把頭髮整理好。我看……」監獄長用目光向羅迪恩徵求意見,羅迪恩點頭。

「但是請你絕對保持安靜,」他又對辛辛納特斯說,「不要用你的手去抓任何東西。好吧,起來,起來。你不配享受這一待遇——你,我的朋友,表現不好,但我們還是給你這次機會——好——不要說話了,悄然無聲……」

羅得里格·伊萬諾維奇踮著腳尖,用雙臂保持平衡,離開了囚室,辛辛納特斯穿著尺碼太大的拖鞋,拖著腳步緊隨其後。走廊遠處,羅迪恩已經在一扇上了閂的門前俯下身子:他已經把窺孔蓋推向一旁,正往裡窺視著。他未曾轉身,只用手做了個動作,要求大家更安靜些,然後又逐漸改變為另一種不同的示意手勢。監獄長把腳尖踮得更高,同時轉身做了個帶有威脅性的鬼臉,但是辛辛納特斯沒有辦法不讓自己的拖鞋完全不在地面上摩擦出聲音來。在半黑暗的過道里,不時可見監獄工作人員影影綽綽地聚集在一起,彎下身子,手搭涼篷,似乎是想看清遠處的什麼東西。實驗室助手羅迪恩讓老闆通過調好焦距的目鏡進行觀察。羅得里格·伊萬諾維奇彎下腰來窺視,背部發出結實的嘎吱一聲……與此同時,在灰色的陰影中,模糊的人影悄無聲息地更換著自己的位置,悄無聲息地相互召喚,排成隊列,許多無聲的腳都已經像活塞一樣移動到了合適的位置,隨時準備邁步前進。最後,監獄長慢慢走開,輕輕拉了一下辛辛納特斯的衣袖,請他來看那個小窗洞,就像一個教授請一位順便到訪的門外漢觀察什麼東西一樣。辛辛納特斯順從地把一隻眼貼在透出光亮的小圓圈上。起初他只看到一些陽光光斑和色帶,但是後來他辨認出一張床,和他囚室里的床一樣;旁邊疊著兩隻好看的小提箱,箱鎖閃閃發亮,還有一隻長方形大箱子,像是用來裝長號的。

「喂,你看見什麼了嗎?」監獄長低聲問,彎身緊貼著他,身上散發出從敞開墳墓中長出來的百合氣味。辛辛納特斯點點頭,儘管他還沒有看到最主要的目標;他把視線向左移,這下真的看到了。

一個沒有鬍子的小個子胖男人:三十歲左右,身著老式但剛熨過的乾淨監獄睡衣褲,坐在一張椅子上,身體側向桌子一旁,一動不動,像是糖制的。他全身上下都有條紋——連短襪也不例外,全新的摩洛哥皮拖鞋——他坐著,一條短而粗的腿架在另一條腿上,胖乎乎的雙手抓住脛部,露出潔凈的腳後跟。耳狀的手指頭上,一塊清澈的海藍寶石閃耀光芒。蜜黃色的頭髮在渾圓的腦袋中央分開。長長的睫毛投影在胖乎乎的臉頰上。一口潔白整齊的奇妙好牙在緋紅的雙唇間閃光。他全身似乎霜雪般光亮平滑,只因從頭頂上落下的太陽光柱才稍微融化了一點。桌上除了一隻別緻的旅行鍾裝在一個皮盒子里,別的什麼都沒有。

「好了好了,」監獄長微笑著低聲說,「我也想瞧瞧,」他自己又湊到明亮的窺孔前面來。羅迪恩用手勢向辛辛納特斯示意該回去了。影影綽綽的工作人員排成一列,畢恭畢敬地跟在他後面:在監獄長背後已經排起了長隊,等候著要到窺孔前看一眼,有些人把他們的長子都帶來了。

「我們真的把你寵壞了,」羅迪恩低聲做了這樣的結論,半天打不開辛辛納特斯囚室的門鎖,最後用俄文詛咒,終於奏效,把門打開了。

一切歸於寂靜,一切與平常一樣。

「不,這還不是一切——明天你還會來,」辛辛納特斯朗聲說,由於剛才的心醉神迷,身體還在顫抖著。「我應該對你說什麼?」他繼續考慮著,不斷自言自語,止不住戰慄。「你會對我說什麼?無論發生什麼情況,我都愛你,而且將會繼續愛你——即使到了我跪在地上,雙肩往後縮,腳後跟沖著劊子手,繃緊鵝一般的長頸時——我仍然愛你。爾後——很可能是爾後——我會愛你,總有一天,我們將能對一切作出真正全面的解釋,到了那個時候,我們也許就會在某種程度上互相融合,你和我以某種方式把自己轉變為一種模式,把謎解開:從A點畫一條直線到B點……不必看,也不必動用鉛筆……或以某種別的方式……我們將把兩點連接起來,畫出這條線,你和我共同組成我所渴望的獨特設計圖案。如果他們每天早上都這樣對待我,就能使我就範,我會變得頭腦遲鈍。」

辛辛納特斯突然呵欠連連——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硬齶底下還是有一波接一波的脹滿感。那是神經緊張引起的——他並不睏倦。在明天到來之前,他必須找點事做,不讓自己閑下來——新的書還沒有送來。他的書目也還沒有還……噢,對了,不是還有那些小畫嗎!可是現在,由於還有明天的見面……

顯然出自孩子的手筆,無疑是埃米的畫,構成一個連貫的故事,一個承諾,一典型的幻想(辛辛納特斯昨天就是這樣看的)。首先是一條橫線——也就是這石頭地面;地面上有一把很簡單的椅子,像一隻昆蟲,上方是由六個正方形組成的格柵。另有一幅相同的畫面,但增添了一輪滿月,它的嘴角鬱悶地聾拉在格柵之外。下一幅是一張用三筆畫成的凳子,上面坐著一個無眼(在睡覺)的獄卒,地上有一個圓環,上面掛著六把鑰匙。再往後一幅還是同一鑰匙環,只是稍大一點,短袖中有一隻手,五指伸直要去抓鑰匙環。從這裡開始畫面變得有趣起來了。下一幅畫中,門半開著,門內有看上去像鳥距的東西——這一切明顯暗示逃跑的囚犯。再下一幅是他本人,頭上用一些逗號代替頭髮,身穿黑色小袍,用一個等腰三角形表示,最高水平的藝術家也不過如此了。他被一個小女孩領著:雙腿像叉子,波狀裙子,頭髮畫成幾條平行線。接著又是同一畫面,只是以設計圖的形式出現一個正方形代表囚室,一條有角度的直線代表走廊,虛線代表路線,末端是畫得像手風琴的階梯。最後是結尾:漆黑的塔樓,上方是高興的月亮,嘴往上撇。

不——這只不過是自我欺騙,純屬胡編亂造。孩子毫無目的地亂塗一氣……讓我們把書名抄下來,把書目放到一邊。是的,孩子……舌尖從右嘴角伸出,緊緊握住又粗又短的鉛筆,由於使勁往下壓,有一個手指頭髮白……特別成功地連接一條直線之後,身子往後一靠,腦袋搖過來晃過去,扭動雙肩,又回到紙上去畫畫,把舌尖轉換到左嘴角……那麼煞費苦心……凈是胡編亂造,咱們就不要再詳細談論它了……

辛辛納特斯想找一種辦法打發無聊的時光,於是決定把自己收拾乾淨,明天好與馬思見面。羅迪恩答應再抱一隻浴桶來,審判前夕,辛辛納特斯曾在那種桶里洗過一次澡。他坐在桌旁,等著送水來;今天桌子有點搖晃。

「這次見面,」辛辛納特斯寫道,「表明我那可怕的早晨很可能為期不遠了。後天的這個時候,我的囚室里將空無一人。但是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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