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趁著羅迪恩送早餐的機會,她從他托著盤子的雙手底下溜進了囚室。

「去,去,去,」他說著,把巧克力飲料擺放在桌子上。他用腳輕輕地把背後的門關上,沖著自己的鬍鬚低聲說:「這孩子真淘氣……」

與此同時,埃米避開他躲了起來,蹲在桌子底下。

「看書,呃?」羅迪恩說,容光煥發,態度和藹。「這樣消遣有意義。」

辛辛納特斯並沒有從書頁上抬起眼,就用抑揚格的聲調錶示了贊同,但是他的雙眼已經不知道在看什麼了。

羅迪恩完成了並不複雜的任務,用破布揮去在陽光光柱中舞動的塵埃,喂完蜘蛛,就離開了。

埃米仍然蹲著,但是緊張已經減少了一點,像在彈簧上微微搖擺,長有絨毛的雙臂交叉,粉紅色的嘴微張著,長而淡到近乎白色的睫毛眨個不停,目光越過桌面投向門口。這是一個已經很熟悉的動作:她隨便用幾個指頭把淡黃色的頭髮從太陽穴上掠開,斜睨一眼辛辛納特斯,他早已把書擱在一邊,正在等待還會出現什麼情況。

「他走了,」辛辛納特斯說。

她離開蹲坐的地方,但仍然貓著腰朝門口張望。她頗為尷尬,不知道該做什麼。她突然做出憤怒狀,只見她芭蕾舞女演員般的一雙小腿肚迅速晃動,飛速到了門口——門當然已經鎖上了。她的波紋腰帶加快了囚室里的空氣流動。

辛辛納特斯問了她兩個普通的問題。她裝出斯文的樣子,說出自己的名字,十二歲。

「你為我感到難過嗎?」辛辛納特斯問。

對此她不作答。角落裡有一隻瓦罐,她把它舉到自己面前。瓦罐是空的,發出沉悶的聲音。她沖裡面大喊幾聲,很快就把它扔了。此時她靠在牆上,只用肩胛骨和雙肘支撐自己,用穿平底鞋繃緊的雙腳向前滑動,然後又直起身來。她對自己微笑,待她繼續滑動時,她又陰沉著臉看辛辛納特斯,就像在看一輪落日。這一切都表明她是一個好動的野孩子。

「難道你一點都不為我難過嗎?」辛辛納特斯說。「這不可能。我無法想像。快過來,你這個傻小妞,告訴我,我哪一天會被處決。」

可是埃米並不回答,只是滑到了地板上。她靜靜地坐下來,下巴擱在彎曲的膝蓋上,拉緊雙膝上的裙子褶邊。

「告訴我,埃米,請……情況你一定全知道——我看得出你知道……你的父親在飯桌上談過,你的母親在廚房裡談過……每個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昨天的報紙被整齊地剪掉一個小方塊——這說明大家都在議論這件事,只有我一個人……」

她像被捲入旋風一樣,從地板上跳起來,飛奔到門口,開始在門上猛擊,不是用手掌,而是用靠近腕部的手掌根。她的金黃色頭髮鬆散、柔軟光潔,末端成捲曲狀懸掛著。

「你要是個大人就好了,」辛辛納特斯陷入冥想,「如果你的靈魂有一點點我的神態,你就會像在充滿詩情畫意的古老神話中一樣,在一個漆黑的夜晚讓監獄看守喝下魔力飲劑。埃米!」他高聲喊道,「我求你——我決不放棄——告訴我,我什麼時候會死?」

她一邊咬手指頭,一邊走到桌子旁,桌上高高摞著一堆書。她打開一本,把書頁翻得噼啪響,幾乎把它們扯下來,啪一聲把書合上,又拿起另一本。她的臉動個不停:先是皺長滿雀斑的鼻子,然後又用舌頭從裡面把腮幫子鼓起來。

門咣的一聲。羅迪恩可能已經透過窺孔窺視過,怒氣沖沖地走了進來。

「還不滾開,死丫頭!我真是自作自受。」

她突然尖聲大笑起來,避開他蟹鉗般的手,向敞開的門衝去。到了門檻上,她突然以舞蹈家神奇的準確性停住——也許是吹送一個吻,也可能是默然達成一項盟約——回頭望著辛辛納特斯。接著,她又有節奏地突然跑開了,步伐又長又高,富有彈性,已經快要飛起來了。

羅迪恩一邊抱怨,一邊費力地在她後面追趕,鑰匙串丁當作響。

「等一等!」辛辛納特斯喊道。「這些書我全看完了。把書目再給我送過來。」

「書……」羅迪恩氣鼓鼓地嘲笑他,猛地咣當一聲把門鎖上。

痛苦至極!辛辛納特斯,痛苦至極!純粹的痛苦,辛辛納特斯——無情的洪亮鐘聲,肥胖的蜘蛛,黃色的牆壁,粗糙的黑毛毯。巧克力飲料的浮渣。用兩根手指頭從中間把它提起,整張把它抓出來,它已不再是平面覆蓋層,而像一條有褶子的棕色小裙子了。下面的飲料仍然溫熱,微甜,死氣沉沉。三片烤麵包,表皮烤焦了,像烏龜殼。一小塊圓形黃油,上面有監獄長姓名首字母的浮飾。痛苦至極,辛辛納特斯,床上有多少麵包屑!

他悲嘆了一陣,埋怨,壓響所有指關節,然後從床上爬起來,穿上令人厭惡的晨衣,開始在囚室里來回走動。他又一次仔細察看了牆上的題字,希望能在什麼地方發現新的內容。他在椅子上站了好久,像一隻羽毛未豐的烏鴉站在樹墩上,一動不動地仰首凝視著一片小得可憐的天空。他又走動了一陣子。他再次閱讀了囚犯的八條守則,其實他早已爛熟於心:

一、嚴禁離開監獄。

二、囚犯應以逆來順受為榮。

三、每天下午一點到三點必須嚴格保持安靜。

四、不許接待女性。

五、惟有雙方同意並在特定的日子方可與衛兵唱歌、跳舞、開玩笑。

六、囚犯夜間最好不要做與自己的處境、地位不相稱的夢,諸如美麗景色、與朋友結伴郊遊、家庭飲宴、與在現實生活中或在清醒狀態下不讓囚犯接近她的人性交,因為囚犯可以因此被法律判定為強姦。萬一做了夢,囚犯應立即進行自我抑制。

七、由於囚犯享受著監獄的好客環境,因此,當監獄人員打掃衛生或做其他工作時,如果要求囚犯參加,囚犯不得拒絕。

八、囚犯的財產或人身遺失,監獄管理部門概不負責。

痛苦,痛苦,辛辛納特斯。繼續踱步,辛辛納特斯,先用你的長袍擦擦牆壁,再擦擦椅子。痛苦!摞在桌上的書全看完了。儘管辛辛納特斯知道那些書已經全看完了,他還是繼續搜尋、檢查,把一本厚厚的書翻開來看……他顧不得坐下來,急切地翻閱著已經十分熟悉的書頁。

那是一本經過裝訂的雜誌,出版時間很早,幾乎記不清年代了。就規模和珍品圖書藏量而言,監獄圖書館位居全市第二,它收藏著好幾本這樣的古董。那是一個年代久遠的世界,最簡單的東西閃耀著青春和天生的傲慢之光,此乃源自對生產這些東西所付出的勞動的崇敬。那是一切都在流動的年代;充分潤滑的金屬默默地表演無聲的雜技;強壯身體的空前柔軟性凸顯出男性服裝的和諧線條;建築物彎角處的巨大窗戶裝的是平滑的玻璃;一位穿泳裝的女孩身輕如燕,高飛在泳池上空,看上去不比一隻飛碟大;一位跳高運動員使盡全身力氣一躍而起,仰卧在空中,要不是他的短褲有旗幟般的摺痕,看上去還挺像是在懶洋洋地休息;水在流動,永不間斷地悄然流動著;水流從高處落下的優美,浴室細部的輝煌燦爛;海洋泛動著緞子般的波紋,上面落下一個帶有雙翼的影子。一切都充滿光輝,閃耀光芒。一切都充滿激情地朝著一種完美前進,而完美的定義則是無摩擦。生命沉醉在自身周期的一切誘惑之中,很快就變得暈頭轉向,於是地面向下傾斜,塌陷,落下,因噁心和疲意而變得軟弱無力——我非得把它說出來嗎?從某種程度上說,它已進入一個新的維度……沒錯,物質已經老化、疲勞,從那些傳奇年代留存下來的東西很少——幾部機器,兩三眼噴泉沒有一個人留戀過去,甚至連「過去」這一概念都發生了變化。

「可是也許,」辛辛納特斯想,「我對這些畫面做了錯誤的理解。把時代照片的特點與時代本身等同起來了。大量的陰影區,強烈的光線,晒黑的肩膀發出的光澤,罕用的反射光,一種成分流變為另一種成分——也許這一切都只屬於快照的性質,屬於珂羅版印刷圖片,屬於那種藝術的特殊形式,而世界其實從來都不那麼錯綜複雜,那麼潮濕,那麼快速——就像我們今天用並不複雜的攝影機,以其自己的方式記錄我們匆忙裝配起來並加以塗飾的世界一樣。」

「可是也許,」(辛辛納特斯在一張橫格紙上開始飛快地寫著)「我錯誤理解……屬於那個時代……如此大量……強烈的……流變……世界其實從來都不……就像……可是如此反覆思考又怎能減輕我的痛苦?噢,我的痛苦——我該如何對付你,對付我自己?他們竟敢對我隱瞞……我必須經歷極端痛苦的考驗,我為了保持一點尊嚴(無論如何,我只默默忍受臉色蒼白——我本來就不是什麼英雄……)在接受考驗期間必須努力控制自己的一切官能,我,我……身體逐漸衰弱……懸而不決的狀態實在糟透了——見鬼,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快快告訴我——可是你們不幹,你們讓我每天早上都重新死一次……另一方面,可否讓我知道,讓我做點……短期工作……把經過證實的想法記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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