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走廊里末日般的嘈雜聲越來越大,吵醒了辛辛納特斯。

儘管他在前天就已經為這樣被吵醒做好了準備,但他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把晨衣折起貼在胸口,不讓他的心看見——安靜,沒什麼(就像令人難以置信的災難臨頭之際,大人對孩子說的話)——辛辛納特斯遮住他的心,稍微仰起身,仔細聽著。有許多人拖著腳走路的聲音,聲音大小各不相同;聲音的低沉程度也不一樣;有一個聲音提出一個問題,另一個較近的聲音作出回答。有人匆忙從遠處呼嘯而至,開始像在滑冰一樣滑過石頭地面。在混亂不堪的嘈雜聲中,監獄長用男低音說出幾個詞,雖然聽不清,但肯定很重要。最可怕的是,這一切喧鬧全都被一個孩子的聲音穿透——監獄長有個小女兒。辛辛納特斯辨認出他的律師哀鳴般的男高音和羅迪恩含糊不清的話音……又有一個奔跑著的人咆哮般地問了一個問題,有人咆哮般地作了回答。喘氣聲,噼啪聲,連續清脆的撞擊聲,像是有人用一根棍子在一條長凳底下探尋什麼。「還是找不到嗎?」監獄長問話的聲音很清晰。有腳步聲跑過去。又有腳步聲跑過去。跑過去又跑回來了。辛辛納特斯再也忍不住了。他把雙腳垂到地上:他們畢竟尚未讓他與馬思見面……我應該開始穿衣服呢,還是等他們來替我穿?噢,把它了結掉吧,進來……

然而,他們又繼續折磨了他兩分鐘左右。門突然打開,他的律師飛快悄然而入。

他頭髮很亂,大汗淋漓。他一邊撥弄著左衣袖,一邊用眼睛四處尋找。

「我丟了一隻襯衫袖口鏈扣,」他大聲喊叫,像狗一樣直喘粗氣,「一定是……掛到了什麼……當我和可愛的小埃米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那麼淘氣……燕尾……我每次順道去看她……問題是我聽到了什麼聲音……可是我沒在意……嗯,鏈扣一定是……我很喜歡的……哎,現在太遲了……也許我還可以……我給全體衛兵許了諾的……太可惜了,但是……」

「愚蠢、粗心的錯誤,」辛辛納特斯不動聲色地說,「我虛驚一場。這種事對心臟不利。」

「噢,謝謝你,別在意,沒什麼,」律師心不在焉地低聲說。他的眼睛把囚室的所有角落仔細尋了個遍。看得出,丟了這樣一件東西他很難過。這東西很寶貴。丟了這件東西他很難過。

辛辛納特斯輕輕哼了一聲,回到床上。另一個人在床腳坐下來。

「我要來看你的時候,」律師說,「本來心情很好,很髙興的……可是現在這件小事壞了我的情緒——然而這畢竟是一件小事,我相信你會贊同這個看法的。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對了,你的感覺如何?」

「想跟你秘密交談一次,」辛辛納特斯閉著眼睛答道。「我想把自己得出的一些結論告訴你。把我包圍起來的是某種討厭的幽靈,而不是人。它們千方百計地折磨我:各種毫無意義的幻覺,做噩夢,說胡話,在噩夢中說蠢話,在這裡能冒充真實生命的一切東西。從理論上講,人希望醒來。但是沒有外界的幫助,我無法醒過來,然而我又很害怕這種幫助。我的靈魂已經變懶了,而且已經習慣了裹得很緊的衣服。在包圍我的所有幽靈中,你羅曼·維薩里奧諾維奇可能是最討厭的,但是另一方面——從我們之間的虛擬關係中你所處的邏輯地位來看——在某種意義上,你是顧問,是辯護人……」

「我是為你效勞的,」律師說,看到辛辛納特斯終於健談起來,心中竊喜。

「我想要問你的是:他們有什麼理由拒絕告訴我準確的處決日期?你等一等,我的話還沒有講完。那個所謂的監獄長不作正面回答,還提及一個事實——你等一等!首先,我想知道,誰有權確定這個日期。其次,我想知道,怎樣才能讓那個機構或個人或一群人有點理智……」

剛才還迫不及待想說話的律師,現在出於某種原因倒沉默了。他化過妝的臉、深藍色的眉毛和長長的兔唇,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思想活動。

「別再想你的衣袖了,」辛辛納特斯說,「集中注意力。」

羅曼·維薩里奧諾維奇笨拙地改變了一下自己的體位,把靜不下來的十指緊緊絞在一起。他用悲哀的聲音說:「正是因為那種心境……」

「我就要被處決,」辛辛納4#斯說,「這我知道。你接著說。」

「咱們換個話題,我求你了,」羅曼·維薩里奧諾維奇喊道。

「難道你現在就不能在法律許可的範圍內說話嗎?這真是糟透了,叫我無法忍受。我順便來看你,只是想問問你有什麼合法的要求……例如,」(說到這裡他容光煥發)「也許你想得到庭審發言的列印副本?如果有這種要求,你就必須立即遞交必要的申請,你我現在就可以著手準備,詳細說明需要多少份發言副本,做什麼用。恰好我有一小時閑空——噢,來吧,咱們動手干吧!我連專用的信封都帶來了。」

「僅是出於好奇……」辛辛納特斯說,「但是首先……那麼,真的沒有機會得到答案了嗎?」

「一隻專用信封,」律師重複道,想誘他。

「好吧,那就拿來吧,」辛辛納特斯說著,順手把鼓鼓的厚信封撕成起皺的碎片。

「你不應該這樣做,」律師說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你絕對不應該這樣做。你甚至沒有認識到自己幹了什麼。裡面裝的也許是一份赦免書,再去要一份是不可能的!」

辛辛納特斯撿起一把碎片,試圖重新拼接起來,哪怕是一個意義連貫的句子,但是一切都弄亂、變形、支離破碎了。

「你總是干這樣的事,」律師嘀咕道,雙手抱住太陽穴,踱步穿過囚室。「你的解救辦法也許就握在你自己手裡,可是你……真是糟透了!你說,我還有什麼辦法?現在一切都完了……本來我是多麼高興!我是多麼細心地讓你做好準備!」

「我可以進來嗎?」監獄長用脹滿的聲音問。「該不會打擾你們吧?」

「請進,羅得里格·伊萬諾維奇,請進,」律師說。「請進,親愛的羅得里格·伊萬諾維奇。只是這裡的氣氛不大愉快……」

「嗯,咱們這位在劫難逃的朋友今天感覺如何?」優雅、威嚴的監獄長俏皮地問,把辛辛納特斯冰涼的小手緊緊抓在自己胖乎乎的紫色爪子里。「一切都好嗎?沒有什麼疼痛吧?還在和我們這位不知疲倦的羅曼·維薩里奧諾維奇聊天?噢,我要順便告訴你,親愛的羅曼·維薩里奧諾維奇,我給你帶來了好消息——我那頑皮的小女兒剛才在樓梯上找到了你的衣袖鏈扣。這是用法國黃金造的,對嗎?非常非常精緻。我通常是不說恭維話的,但是我不能不說……」

他們倆走到一個角落裡,假裝是在檢查那件迷人的小裝飾品,討論其歷史和價值,並對之讚嘆不已。辛辛納特斯利用這個機會從床底下提出指責,聲音很髙,氣勢洶洶,但最後又變得猶豫起來……

「對,式樣的確漂亮極了,實在漂亮極了,」監獄長和律師一起從角落裡走回來時,嘴裡不斷重複著這句話。「看來你感覺很好,年輕人,」他對辛辛納特斯說的這句話毫無意義,當時辛辛納特斯正要爬回床上去。「無論如何。你不應該孩子氣。公眾,還有作為公眾代表的我們這些人,惟一關心的是你的福利——這一點現在應該是很清楚的。我們隨時準備幫助你消除孤獨感,讓你的日子好過些。再過幾天,一個新囚犯將要搬進我們的一間豪華囚室。你們將會互相認識,這能給你帶來樂趣。」

「再過幾天?」辛辛納特斯問。「這麼說我還有幾天活頭了?」

「你聽他說,」監獄長咯咯笑起來,「應該讓他知道全部實情。你看如何,羅曼·維薩里奧諾維奇?」

「噢,我的朋友,你說得太對了,」律師嘆氣道。

「對,先生,」監獄長接著說,把鑰匙串搖得丁當響。「你應該更合作一些,先生。這段時間他一直很傲慢,憤怒,心懷惡意。昨天晚上我給他送來一些李子,你猜他怎麼著?這位大人決定不吃,這位大人實在太驕傲。好吧,先生!剛才我說到有一位新囚犯要來,你可以盡情和他聊個夠。沒有必要這樣悶悶不樂。我說得沒錯吧,羅曼·維薩里奧諾維奇?」

「你說得對,羅迪恩,你說得對,」律師表示贊同,臉上露出不自覺的微笑。

羅迪恩捋著鬍子,繼續說:「我為這位可憐的紳士感到非常難過——我進來一看,他正站在疊在桌上的椅子上,踮著腳用他那雙小手要去抓窗戶上的鐵條,那模樣就像一隻病猴。天空很藍,燕子在飛,雲片高懸——天賜之福!神賜之恩!我像抱嬰兒一樣把這位紳士從桌上抱下來,我自己則聲嘶力竭大聲喊叫——沒錯,就是站在這裡,我不斷地喊叫……我真的快要崩潰了,我為他感到十分難過。」

「對了,我們把他送到樓上去,你看怎麼樣?」律師猶豫地建議。

「沒問題,當然可以,」羅迪恩故意拖長聲調說,顯示出自己平靜的仁慈。「我們隨時可以這樣做。」

「穿上你的晨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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