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當那次不可避免的爆炸(不知怎的,在它發生之前就已經被認為是不可避免的)即將打斷一場非常有趣但很不連貫的對話,一場與蓄鬚的馬扎爾人 或巴斯克人 有關如何用幾桶血來給一隻海豹的尾巴做外科手術,以便使它能夠直立行走的對話時,德雷爾突然回神,回到了人間冬季的早晨,回來得那麼不顧一切,那麼匆忙,好像他剛才在玩弄地獄裡的機器,一下按住即將引爆的定時鐘。

瑪莎已經人去床空。他左手臂上的刺疼感就像一隻電子蜂鳴器將昨天與今天連在了一起。走廊里,軟心腸的弗麗達一邊拖著腳步走路,一邊大聲抽泣。德雷爾嘆息著查看自己厚實肩膀上那一大塊紫色的瘀傷。

德雷爾躺在浴缸里,聽見瑪莎在隔壁房間里氣喘吁吁,嘎吱嘎吱,噼噼啪啪地鍛煉身體,這在那年是很流行的。他匆匆吃了點早飯,點上一支雪茄煙,忍痛笑著穿上大衣,然後出門。

園丁(也是警衛)正站在柵欄旁邊,德雷爾心想,即便有點晚了,倒還不如用直接提問的方式,解決困擾他已久的神秘之事。

「不幸,真不幸哪,」園丁神情嚴肅地評論說,「想想吧,身後他還在村裡留下一個年紀還不算大的父親和四個小妹妹。在冰上滑了一下,就完了!他多麼希望有朝一日能開大卡車。」

「是呀,」德雷爾點點頭說,「他的顱骨裂了,他的胸腔——」

「是個快樂的好人哪!」園丁動情地說,「可是現在死了。」

「聽著,」德雷爾開始調查說,「你有沒有碰巧注意到——嗯,我非常懷疑——」

他猶豫了。一件小事——動詞用什麼時態——讓他打住了。不應該問「他喝酒嗎」,而是必須問「他過去喝酒嗎」,這種時態上的變化會造成邏輯上的動搖。

「……我是說,你有沒有注意到——客廳大窗戶的窗閂有點毛病?我的意思是,窗閂不太起作用,任何人都能從外面進入?」

「結束了,」他坐在計程車里若有所思地想,他的一隻手拉著安全帶。「生命結束了,玩笑也結束了。我要賣了那輛伊卡洛斯,不再修了。她不想再買一輛車,我想她是對的。最好還是等一段時間,讓天命忘了這件事。」

瑪莎不想買車的理由有點讓人難以理解。一個星期里不用自己的汽車外出兩三次,似乎有點奇怪,有點讓人懷疑,因為後半晌午,她得去上韻律操和儀態課(「弗洛拉,請接受這些百合花」或者「讓我們迎風展開我們的面紗」),她之所以不能用車是因為用的話,她就得賄賂司機,讓他別透露她的真實去向。因此,她不得不採用其他交通方式,採用各種最常用的交通方式,甚至包括地鐵,地鐵可以非常便捷地把人們從城市的任何一地(繞個圈子至關重要,儘管這段路步行也只要十五分鐘)運送到某個街角,那裡正在慢慢建造一棟相當了不起的大樓。她經常對德雷爾說,只要有機會,她喜歡乘公交車或者電車,因為慷慨大方的城市提供這麼廉價、極其廉價的交通方式給人們隨心所欲地搭乘,不利用它是很傻的。德雷爾說,他是個慷慨的公民,喜歡乘計程車或私車。採取了這些預防措施之後,瑪莎相信,沒人會想到她換乘了車子,減少或完全沒去參加那些快樂的健美操,與其他光腳丫的貴婦人們一起身穿滑稽的緊身衣,拋撒看不見的花朵。

那天,報紙的新聞版上簡要刊登了商人德雷爾,「花花公子」百貨商場老闆和他的司機車禍消息。瑪莎比平時早一點到達弗朗茲的住處。弗朗茲還沒下班。她在長沙發上坐下,摘下帽子,再慢慢脫去手套。那天,她的臉格外蒼白。她穿著高領米色套裙,胸前有些小紐扣。當弗朗茲熟悉的腳步在走廊里響起,隨後進屋(突然進門,不拘禮節,就像我們走進自己的房間那樣,以為屋裡沒有人)時,她沒有微笑。弗朗茲又驚又喜,高聲叫了起來。他連帽子也沒脫,就開始像陣雨降落一般,快速親吻瑪莎的脖子和耳朵。

「你已經知道那件事啦?」她問。她的眼神怪怪的,他希望別再看到這種眼神。

「那當然,」他一邊回答一邊從沙發上站起身來,脫掉雨衣和條紋圍巾,「百貨商場里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他們問我各種各樣的問題。昨天晚上他進門時,臉色那麼陰沉,我真是嚇壞了。多麼可怕的事情!」

「可怕什麼,弗朗茲?」

他已經脫去了外衣和衣領,正在稀里嘩啦洗手。

「你想想吧,所有那些鋸齒形的碎玻璃刺向你的臉,金屬和骨頭嘎吱作響,還有鮮血,一片漆黑。我不知為啥要把這種事情描述得那麼清楚。真讓我想嘔吐。」

「你緊張了,弗朗茲,緊張了。到這邊來。」

他貼近她坐了下來,假裝沒看見瑪莎正沉浸在自己遙遠可怕的思緒之中。他輕聲問:

「今天不玩毛球啦?」

她沒有聽見這甜蜜的委婉語,或者似乎沒有聽見。

「弗朗茲,」她一邊說一邊撫摸和捏緊他的手,「你明白嗎,這簡直是個奇蹟!昨天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結果沒有應驗。」

「咳,又談這件事!」他心想,「她老是擔心他,真讓我厭煩,這還要持續多長時間?」

他轉過身去,想吹口哨,但是吹不出聲音來,於是就繼續嘟著嘴唇沉思。

「你怎麼啦,弗朗茲?別像個傻瓜似的。今天我關門修理。」(又一句甜蜜的委婉語。)

她摟住他的脖子,將他拉近她的身子;他犟著不靠近她,可是她鑽石般明亮的目光像利劍一般刺向他,他全身一下子軟了,眼淚也落了下來,就好像孩子的氣球一樣可憐兮兮「吱」的一聲癟了!忿忿不平的淚水模糊了他的眼鏡。他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我不能這樣下去,」他哀訴道,「昨晚我已經在懷疑你對我的感情是否是認真的。為我那個老舅舅擔心!這意味著你在乎他!啊,這太痛苦了——」

瑪莎眨了眨眼睛,明白了他的誤會。「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她拉長調子哈哈一笑,「哎呀,親愛的,你真傻。」

她雙手抱住他的頭,專心嚴肅地看著他的眼睛,隨後她慢慢地半張嘴巴,好像要輕輕咬他一口似的,湊近他的臉,含住他的雙唇。

「真丟臉!」她邊說邊慢慢放開他,「真丟臉!」她點了點頭重複道,「沒想到你這麼傻!不,等一等——我想讓你明白,你有多傻。不,等一等。你不能碰我,但我當然可以碰你,啃你,如果我願意,甚至把你整個人都吞了。」

「聽著,」過了一會兒,她說。她的那種舉動對弗朗茲來說相當新鮮,之後,兩人又言歸於好,「聽著,弗朗茲,如果今天我不必離開這裡那該多好!今天,或明天,或永遠。當然,我們不能像這樣蝸居在一個小房間里。」

「我們要租一間更大更亮的房間。」弗朗茲自信地說。

「對,讓我們來憧憬一番。更大的,亮得多的。甚至有兩個房間,你覺得怎麼樣?或者也許三個房間?當然要有個廚房。」

「有許多漂亮的餐刀,」弗朗茲說,「切肉刀,乾酪切刀,烤豬肉切片刀,不過,你不用炒菜做飯。你的手指甲太珍貴了。」

「對,那是自然的,我們會有個廚師。我們怎麼決定的——三個房間?」

「不,四間,」弗朗茲想了一會兒說,「卧室、客廳、起居室、餐廳。」

「四間。很好。一個普通套房。帶廚房的,還有浴室。我們要把卧室全裝飾成白色的,對不?其他房間藍色的。要有一間接待室,裡面擺上很多很多鮮花。樓上還應該多一個房間,以備用,比如來了客人,嗯……一個很小的客人,也許吧。」

「你說『樓上』是什麼意思?」

「噢,當然啰——那應該是別墅。」

「啊,我明白了。」弗朗茲點點頭。

「我們繼續吧,親愛的。嗯,一棟獨立的別墅,有漂亮的門廳。我們進了屋。地毯、圖畫、銀器、繡花被單,對吧?還有花園、果樹、木蘭花。對不對呀,弗朗茲?」

他嘆了口氣,「所有這一切至少得花十年或者更長的時間。我掙足夠的錢讓你跟他離婚,那得花很長時間。」

瑪莎沉默不語,彷彿她不在屋裡。弗朗茲微笑著轉向她,準備繼續憧憬,但是微笑慢慢消失了:她正眯縫眼睛看著他,牙齒咬著嘴唇。

「十年!」她苦澀地說,「你這個小傻瓜!你真想等待十年?」

「在我看來是這樣的,」弗朗茲回答,「我不知道。也許,如果我非常幸運的話……拿皮夫克先生作個例子吧,商場開業時他就在了,現在你知道需要多少時間了吧。而且,他生活非常儉樸。他一個月的收入不足四百五十馬克。他的妻子也工作。他們夫妻倆只有一個小套房,家裡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箱子盒子和其他東西。」

「天哪,你還挺明白的!」瑪莎說,「聽我說,親愛的,人不能把希望存在銀行里。希望不是可以信賴的證券,它們不會帶來任何紅利。」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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