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離弗朗茲居住地不遠,有一家不起眼的沉悶的小餐館。三個男人正靜悄悄地專心玩斯開特牌戲 。其中一個男士的妻子懷孕了,臉色像牛犢一樣蒼白,睡眼惺忪地看著他們打牌。一個長相平平的姑娘不時神經質地抽搐,她正在翻閱一本過時的畫報,在一個被填得一塌糊塗的沒被解開的填字遊戲處,她停住了:擦不掉的鉛筆痕迹貪婪地填滿了填字遊戲縱橫的大多數空格。身著鼴鼠毛皮衣服的女士(這給餐館女老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戴著玳瑁眼鏡的年輕男子,小口抿著櫻桃白蘭地,相互凝視著對方的眼睛。一個酒鬼戴著一頂看上去像失業者戴的帽子,輕輕叩擊著那塊厚玻璃,厚玻璃後面成堆的硬幣形成了一根金屬香腸——它們是向投幣口投硬幣的人們所遺失的,那些人曾扳動手把去激活小錫球,閃亮的小球就會沿著彎彎曲曲的溝槽滾動。櫃檯式長桌被啤酒泡沫弄得冰涼,發出魚一般的光澤。女老闆胸前掛著兩個羊毛織成的綠色足球來充數,她一邊打哈欠一邊朝一個昏暗的角落看去;屏風後,隱約可見餐館的服務員正在那裡大口吞食一大堆土豆泥。女老闆身後的牆壁上,一對鹿角的上方掛著一隻木頭雕刻的布谷鳥自鳴鐘,鹿角旁邊有一幅石印油畫,油畫描繪的是俾斯麥與拿破崙三世會面時的情景。三個玩紙牌人的窸窣聲變得越來越小。此時已經完全停止了。

「你選了個好地方——肯定不會有人在這裡撞見我們!」

他在桌面上撫摸她的手:「是的,不過時間已經很晚了,親愛的,也許該離開了吧。」

「你舅舅要到半夜或更晚些才回家。我們有時間。」

「請原諒,我把你拖到這樣一個骯髒的地方來。」

「不不,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跟你說,你選了個好地方。我們來想像一下吧,你是海德堡大學的學生。你戴學生帽看上去該有多帥!」

「那麼你是隱姓埋名的公主?我希望我們喝香檳酒,身邊一對對戀人翩翩起舞,還有美妙的匈牙利樂曲。」

她用肘部撐著桌子,用拳頭將她臉頰上的皮膚往後撐。一陣沉默。

「告訴我,你喜歡吃什麼?我覺得你越來越瘦了。」

「噢,沒關係的。出生以來,我一直不開心。現在好了,有你和我在一起。」

玩紙牌的人們紋絲不動地看著他們的牌。那個胖女人精疲力竭,倚靠在她丈夫的肩膀上。那個姑娘已經陷入沉思,她的臉停止了抽搐。畫報的書頁軟不邋遢,像無風天氣里的旗子。寂靜。麻木。

瑪莎先微微動了一下,弗朗茲也動了一下,試圖擺脫那種奇怪的倦怠;瑪莎眨眨眼睛,拉住弗朗茲西服的翻領。

「我喜歡他,可是他很窮。」她開玩笑地說。突然,她的臉部表情變了。她想像她也是一貧如洗,這裡,在這個破舊的小酒店裡,在爛醉如泥的勞工和放蕩低級的妓女中間,在這極其安靜的環境里,只有那台時鐘在嘀嗒嘀嗒地響著,兩人面前各自放著一個黏糊糊的玻璃酒杯,在一起消磨星期六的夜晚。

她恐怖地想像:這個溫柔的窮光蛋真是她的丈夫,她年輕的丈夫,她永遠,永遠不會放棄他。打著補丁的長筒襪,兩套簡樸的衣服,一把斷了幾個齒的梳子,房間里掛著一面模糊的鏡子;她的雙手因洗衣做飯而變得粗糙不堪,在這家小酒店裡花一馬克喝個酩酊大醉……

她越想越害怕,她的指甲深深摳進了他的手裡。

「怎麼啦?親愛的,我不明白。」

「起來,」她說,「買單,我們走吧。這裡太悶了,我喘不過氣來!」

夜晚的冷空氣是那麼的真實,她深深吸了口氣,頓時她又感到自己非常富有,於是就緊緊依偎著他,很快調整腳步,與他步伐一致;他摸索著,在她層層疊疊的毛皮衣服里找到了她溫暖的手腕。

第二天早晨,瑪莎躺在自己漂亮明亮的卧室里,微笑著回想起她想入非非的恐懼。「我們還是現實一點吧,」她安慰自己,「事情非常簡單。我只是有個情人。那只是使我的生活錦上添花,別把事情想複雜了。事實也真是如此—— 一種愉悅的添枝加葉。如果,一旦意外——」可是,很奇怪,她找不到思緒的方向,弗朗茲的街道一端是個死胡同,因此,她的思緒也常常走到盡頭。她沒法想像,比如,弗朗茲不存在了,或者其他某個愛慕者手持玫瑰從薄霧中浮現,因為每當那個愛慕者走近時,他總是弗朗茲。今天,就像今後所有的日子一樣,這一天因為她對弗朗茲炙熱的情感而變得豐富多彩。她試圖回憶往事,回憶那些她還不認識弗朗茲時難以忍受的往事,但是回想起的都不是她自己的往事,而是他的往事:他的那個小鎮,她碰巧在回家途中停留了一下,那個小鎮在她的腦海里變得越來越大;薄霧中浮現出弗朗茲家綠瓦白牆的房子,在現實生活中,她從來沒有見過那種房子,只是聽他說過很多次;還有拐角處磚砌的校舍,以及那個身體虛弱、戴著眼鏡的小男孩。弗朗茲跟她說起他那些童年的往事,比其他任何她親身經歷過的事情還重要。她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與自己爭辯,試圖抵觸那種侵入她習慣和清晰意識中的想法。

尤其痛苦的是那種內心想法的不一致,她不得不照料一些家務,或者考慮購買一件重要物品,而這些事情與弗朗茲卻毫無關係。比如:在一些奇怪的時刻,購買一輛新車的想法會不斷在她的腦海中閃現;然後,她會對自己說,這與弗朗茲毫無關係,他是局外人,不知怎的,他是受騙的。儘管很長時間以來,她一直夢想買一輛某種型號的時髦轎車,取代那輛有些破舊的伊卡洛斯,但是這種購車的所有樂趣都會因此而蕩然無存。她為弗朗茲而穿的裙子、星期天的晚餐她為弗朗茲準備喜歡吃的菜——這些事情截然不同。剛開始,所有這些擔憂和愉悅對她來說都是怪怪的,彷彿她年輕了十歲,正在學慣用一種新的方式生活,並且需要時間熟悉這種生活。

另一種迷茫源於這樣的事實:她越來越喜歡她的房子,因為弗朗茲幾乎已經成了他們家的一員,但是這個宅子里除了她和弗朗茲,還包括了另外某個人;他在那裡,活生生的,個子高大,黃褐色八字須,臉色紅潤,與她在同一張餐桌吃飯,睡在她身邊的床上,用這種或那種方式要求她給予關注。在已經相當遙遠的那一年裡,她甚至更關心他的財政情況;當時,通貨膨脹的熱氣球拋下了許多壓艙物,它們源源不斷湧入他的口袋,鍊金術般的夢想實現了——外匯。跟過去一樣,德雷爾對她很少說起錢財上的事情。她並沒有把對丈夫商業投機活動的興趣與她新的、刻骨銘心的、呻吟的、令她心臟劇烈跳動的生活有機地結合起來。她感到沒有銀行和卧床的如此交融,她就沒法得到完美的幸福;然而,她不知道如何取得和諧,如何消除衝突。丈夫曾經給她看過一張紙條,他在紙條上為她用整數計算了他的財富:「這些錢夠了嗎?」他笑著問,「你覺得如何?」漢堡的保險柜里存放著暫不動用的七十萬美元。股票市場里有另一筆財富。此外,還有一些相當可觀的流動資產易於周轉,是他做生意的命脈。最近,他立了遺囑,為了這份遺囑,她辛苦了兩個晚上,努力做愛;謝天謝地,遺囑里最終沒有列入南非一位討厭的弟弟,她懷疑,他的這位兄弟一直對他的遺產份額虎視眈眈。

「這麼說,我們幾乎是百萬富翁啦!」她說,其語氣的歡快實屬罕見。看到她如此開心,丈夫隨時準備給她更多:「正在努力,正在努力,親愛的,」他回答道。

她想,不管在交易所或在他那些不太重要的商務交往中發生什麼事情,他們有足夠的錢過許多年悠閑的生活——直至,比如,她六十歲,或者,比如,五十八歲,到那個時候,弗朗茲還只有四十五歲。不過,只要德雷爾先生還存在,他一定要繼續掙錢。因此,她從熱情滿懷轉而焦慮滿臉,她勸德雷爾在漢堡積聚更多錢財,在柏林少冒險投資,然後冷淡地把那張紙條還給他。夫妻倆正站在寫字檯旁,寫字檯上亮著由帕西發爾 擎舉的檯燈,別墅里籠罩著一種沉寂的氛圍,人們可以聽見戶外正大雪紛飛,昏暗、昏暗的白色正窒息著花園。這一年的十二月比往年更加寒冷,氣溫格外低,新聞界那幫健忘的老傢伙們急於報道這一現象,幾年來,他們都一直老調常談,胡侃持續不變的天文現象。德雷爾焦慮地瞥了一下手錶。他們三人打算去觀看一場雜耍表演。他像個孩子,擔心遲到了。瑪莎伸手拿起桌子上放著的報紙,瀏覽了一下廣告和當地新聞,讀到有一棟別墅售價五十萬馬克,有一輛汽車翻了,車主死了,是著名演員赫斯,他開車去醫院看望生病的妻子。「我的天哪,」她驚叫道,「這真是駭人聽聞。」鄰近卧室里,弗朗茲百般無聊,聽著收音機里播音員用雄渾的聲音報道這起車禍的詳細情況。

恢宏的劇場里觀眾坐得滿滿當當,巨大的舞台上幕布還沒拉開。他們擠進一個格外狹窄的包廂,在這種包廂里,人們才深切體會到,人類的那兩條腿是那麼不舒服、那麼複雜、那麼疼痛!個子瘦長的弗朗茲尤其難受。可是好像還不夠煩人似的,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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