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金色的迷夢,鬆軟的被褥。又一次蘇醒,但也許還不是最後的蘇醒。這種情況並非偶爾發生:你蘇醒過來,看見你自己,比方說,正坐在一個典雅的二等包廂里,與一對高雅的陌生夫婦在一起;儘管這是一種假蘇醒,但事實上,這僅僅是你夢幻的下一個層面,彷彿你從一個層面上升到另一個層面,但永遠到達不了表面,永遠不能進入現實。然而,你依然出神入迷地幻想,錯把夢的每一個新層面都當成現實的大門。你相信這是真的,屏住呼吸,帶著許多無法追憶的夢境,離開車站,穿過車站廣場。你幾乎沒看清什麼,因為雨霧蒙蒙,黑夜模糊,你的眼鏡霧氣朦朧,你想儘快穿過廣場,到達廣場對面那個糟糕的旅館,到了那裡,你就可以洗臉,可以更換襯衫袖口,然後沿著令人眼花繚亂的街道閑逛。可是,發生了一件事情,一件荒唐不幸的事情,現實彷彿突然失去了現實的刺激和辛辣。你的知覺受騙了:你仍在熟睡之中。斷斷續續的瞌睡使你的思維變得遲鈍。隨後出現了一種新的似是而非的瞬間:這個金色的迷夢和你的旅館房間,旅館名叫「蒙得維的亞」。一位你在家鄉認識的店主,一位懷舊的柏林人,在一張紙上為你草草記下。然而,誰知道呢?這是現實嗎?這是最後的現實,抑或只是一場新的騙人的夢?

弗朗茲仰面躺著,眯縫著眼睛,痛苦地用近視的雙眼費力地看著天花板上藍色的迷霧,然後側目看著明亮耀眼的模糊,毫無疑問,那是一扇窗戶。為了使自己擺脫這種依舊十分類似夢幻的朦朧,他伸手朝床邊櫃摸去,尋找他的眼鏡。

只有當碰觸它們的時候,或者更加確切地說,碰觸到那塊像裹屍布把它們裹起來的手帕時,只有在那個時候,弗朗茲才在夢的一個較低層面上想起那件荒唐不幸的事情。昨天晚上,他踏進這個房間,環顧四周,打開窗戶(看到的只是一個昏暗的後院和一棵昏暗的呼呼作響的大樹);他先扯去骯髒的假領子,這個領子一直壓迫著他的脖子,然後急急忙忙開始洗臉。他像一個低能的傻瓜,把眼鏡擱在臉盆架的邊上,臉盆的旁邊。當他提起沉重的臉盆,想把盆里的髒水倒進桶里時,他不僅碰掉了臉盆架邊緣的眼鏡,而且還因為手裡端著水來回晃動的臉盆,他笨拙不諧調地向側面跨了一步,結果腳底下傳來不吉利的「咔嚓」一聲。

回憶起這一情景時,弗朗茲痛苦得扭曲了臉,嘴裡發出陣陣呻吟。弗里德里希街上所有節慶的彩燈都被靴子一腳踩掉了。他不得不去修理眼鏡:眼鏡架上只剩了一塊鏡片,而且也已破碎。他觸摸而不是重新檢查這個傷殘的傢伙。從思想上說,他早該出門去尋找合適的修理店了。先得修好眼鏡,然後才能去進行重要的、令人相當恐慌的拜訪。他記得母親反覆叮嚀,要他到達柏林當天早晨就去拜訪(「這一天就像商人上門一樣」),弗朗茲也記得那天是星期日。

他靜靜地躺著,舌頭髮出咯咯的聲響。

複雜而又熟悉的貧困(沒錢多買幾套備用的昂貴生活用品),現在自然而然造成了驚慌。沒有眼鏡,他跟瞎子一樣;然而,他必須開始穿越這個陌生城市的危險旅程。他想起了昨晚擁擠在車站附近的各種鬼怪幽靈,他們車子的發動機在隆隆作響,他們砰砰地使勁關車門;當時他戴的眼鏡還是好好的,儘管雨夜已經使他視覺模糊,他還是穿過了昏暗的廣場。踩壞眼鏡之後,他便上床睡覺,沒像原先日夜期盼的那樣外出散步,沒有在第一時間初次體驗一下柏林的驕奢淫逸、光怪陸離和熙熙攘攘。相反,在痛苦的自我調節之中,就在到達柏林的第一個夜晚,他再次屈從孤獨的生活習慣,而在出發來柏林之前,他已經發誓要改掉這種習慣。

但是,在冷冰冰的旅館房間里、在模模糊糊的陌生生活用品中度過整整一天,無所事事,一直要等到星期一,飾有巨大藍色夾鼻眼鏡標記(要能看見才行!)的商店才會開門——這種前景簡直讓人難以想像。弗朗茲掀掉被子,赤著腳小心翼翼走到窗戶跟前。

淡藍色、柔和、燦爛的晨光迎接了他。院子的大部分空間都被深褐色的天鵝絨陰影所籠罩,那陰影好像是一棵樹冠四展的大樹;他只能依稀分辨大樹頂端模糊的橘紅色看上去好像是茂密的樹葉。欣欣向榮的城市,真的是這樣!室外一切都那麼安靜,與鄉間燦爛的秋日一樣超然寧靜。

啊,原來吵鬧的是這個房間!吵鬧聲包括令人煩惱的人類形形色色思想空洞沉悶的嗡嗡聲,搬動椅子的哐啷聲(椅子底下藏著一隻找了半天沒找到的襪子,可是近似瞎子的他卻視而不見),流水的嘩嘩聲,不知怎麼從西裝背心裡滾出來的小硬幣發出的叮噹聲,旅行箱被拖到遠處角落裡時發出的刮地聲(擱在那裡就不用擔心再次絆倒),還有背景噪音——房間本身的嘎吱聲和嘈雜聲,就像放大了的海貝殼聲音;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明媚的陽光、令人驚嘆的寧靜,就像置於院子陰涼地窖里昂貴的葡萄酒一樣保存得那麼完好。

弗朗茲終於克服了霧氣造成的視覺上的斑斑點點,找到了自己的帽子,掙脫了怪模怪樣鏡子的擁抱,朝房門走去。只是他的臉上空空如也,也沒戴眼鏡。他摸索著順利走下樓梯,樓梯上可愛的安琪兒正在一邊擦亮樓梯扶手一邊唱著歌曲。他給服務台接待員看了那張寶貴名片上的地址,知道該乘哪路汽車以及該在哪裡等車等等。他猶豫了一會兒,搭乘計程車的想法像魔力一般強烈地吸引著他。但是他放棄了這個念頭,不僅因為車費昂貴,而且因為如果他抵達時風頭十足,潛在的僱主會認為他鋪張浪費。

來到街上,他立刻淹沒在流光溢彩之中。他看不清物體的外形輪廓,色彩也沒有實質意義。像女人飄逸的服裝從衣架上滑落一樣,這個城市亮光閃閃,層層疊疊,奇異荒誕,無牽無掛,變化斑斕的燦爛光輝倦怠地懸浮在蔚藍的秋日天空中。廣場珠光寶氣的荒漠那邊,一輛汽車正飛速地穿過,不時鳴響新都市的喇叭;一棟棟粉紅色的大廈高高聳立,突然,一道太陽的光束,一道玻璃的閃光,刺疼了他的瞳孔。

弗朗茲到達了一個貌似真實的街角。經過一番忙亂,他眯縫眼睛斜看,終於發現了公共汽車站模糊的紅色標柱,就像當你潛入公共浴場的池子,看見支撐浴場的柱子在水中蕩漾搖曳。幾乎與此同時,一輛公共汽車黃色的幻影進入了視野。他踩到了別人的腳,那隻腳立刻在他的腳底消融了,一切事物都在消融,弗朗茲緊緊抓住扶手,一個聲音——顯然是售票員的聲音——在他耳邊吼叫:「快上車!」他還是第一次登上這種螺旋形的梯子(他家鄉只有幾趟老式有軌電車),公共汽車急劇一抖,開始向前行駛。驚恐之餘,他瞥見柏油馬路像一堵銀色光亮的牆壁在升起,他趕緊一把抓住一個人的肩膀;汽車不可阻擋的拐彎力量帶著他前行,在這過程中,整輛汽車似乎要顛倒過來,他急速登上最後幾級樓梯,來到了汽車的頂層。他坐了下來,環顧四周,心裡感到無助、憤怒。他正高高飄浮在城市的上空。腳底下的街道上,每當車流停頓,人們就會像水母一樣遊動。隨後,公共汽車又動了,順著街道行駛,街道一側的房屋呈陰影般的藍色,另一側日光曚曨,就像雲彩與柔軟的天空融為一體,很難分清哪是天哪是雲。弗朗茲第一次看到的柏林城就是這種樣子——虛幻的色彩,虛無縹緲,與各種色調水乳交融,一點兒也不像他粗俗土氣的夢境。

他乘對汽車了嗎?售票員說,沒錯。

清新的空氣在他的耳邊呼嘯作響,汽車的喇叭聲此起彼伏,美妙動聽。「呼」的一聲,掠過幾片枯樹葉,一根樹枝差點沒刮著他。他問身旁一位乘客,他應該到哪裡下車。結果得悉離這兒還遠著呢。他開始數車站,以免再次問別人;他試圖分辨交叉的街道,但沒成功。汽車的速度,清新的空氣,秋天的香味,世界上讓人頭暈目眩、鏡子一般的特性,全都融為一種脫離軀殼的異樣感覺;弗朗茲故意轉動一下脖子,為的是感受一下領扣的硬頭,在他看來,領扣硬頭是唯一能夠證明他存在的東西。

終於,他的那一站到了。他費勁地從陡樓梯上下來,小心翼翼地踏上人行道。漸漸遠去的汽車高處,一個面孔模糊不清的旅伴朝著他高聲叫喊:「在你右邊!第一條街,在你的——」弗朗茲一邊揮手致意,一邊走到拐角處向右拐。寂靜,孤獨,金色的迷霧。他感到自己正迷失方向,融化在這迷霧之中;更糟糕的是,他看不清房屋的門牌號碼。他感到腿腳發軟,渾身冒汗。終於,他看見一個模糊的路人,便上去搭訕,問門牌五號在哪裡。那個過路人離他很近,樹影在他的臉上奇怪地晃動;突然,弗朗茲覺得他認識此人,前天他就是從他那裡逃走的。人們幾乎可以完全確信,這是陽光和樹影斑點搗的鬼;然而,弗朗茲受到的驚嚇不小,他趕緊避開目光。「穿過大街就是,你可以看見白色的籬笆,」那人輕鬆活潑地說,說完就繼續趕路。

弗朗茲沒有看見任何籬笆,不過發現了一扇邊門,於是就摸索門鈴按鈕,按了下去。門發出一種古怪的嗞嗞呼叫聲。他等了一會兒,又按了一次,小門又發出嗞嗞的呼叫聲。沒人來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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