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休坐在德拉科尼塔小屋下面的冰川咖啡館抿著朗姆酒,山間的空氣中充滿酒香,令人興奮;他頗為自鳴得意地注視著滑雪場(看了那麼多水和雜亂的青草之後,這裡的景色堪稱如夢如幻!)。他凝視上端滑雪路徑上的薄冰層、下面的藍色倒八字形上坡、色彩繽紛的小人影,小人影的輪廓像是一位大師,在耀眼的白色背景上隨意塗抹而成。此刻,休自言自語道,這樣的畫面拿來做《克里斯蒂斯和她的女友們》的封面設計簡直太棒了。那是一部了不起的滑雪運動員自傳(經過編輯部多位編輯的徹底修改和充實),最近他剛對該書的打字稿做過文字編輯工作。現在他還記得,他曾對諸如「godilles」和「wedeln」(rom?)一類的名詞提出質疑。一邊喝著第三杯飲料,一邊觀賞那些油畫般的小人飛速滑過,這裡丟下一隻滑雪板,那裡扔下一根滑雪杖,或者在銀色粉末紛飛中做出凱旋式的轉向動作,堪稱其樂無窮。休·珀森此時已改喝櫻桃白蘭地,他懷疑自己能否強制自己按照她所建議的去做(「這樣一位英俊、大個、邋遢、頗具運動員氣質的美國人居然不會滑雪!」),仿效隨便哪一個同伴,以瀟洒的蹲伏式姿態從山上直衝而下,否則就註定要跌倒以後即暫停滑雪,讓自己這麼一個笨手笨腳的大個子新手四腳朝天、懷著「反正學不好」的愉快心情躺在那裡歇息,註定要永遠重複這樣的過程。

他目眩,眼睛分泌物多,在眾多的滑雪者中,從來無法確定阿爾曼達的身影在哪裡。然而,有一次,他自以為看出她來了,滑得很飄逸,飛掠而過,身穿紅色厚茄克,不戴帽子,身姿極為優美,那兒,就在那兒,現在又到了那兒,躍過一個障礙,急沖直下,越來越近,把雪杖夾在腋下彎腰作蹲伏狀——突然變成一個戴護目鏡的陌生人。

不一會兒,她從陽台的另一側走出來,身穿光潔的綠色尼龍服,扛著滑雪板,但腳上還穿著大靴子。他已在瑞士的商店裡花足了時間研究滑雪服裝,知道製鞋用的皮革已為塑料所取代,系帶已為硬夾所取代。「你這模樣很像第一位登月的姑娘。」他指著她的靴子說,要不是靴子剛剛合腳,所以把腳趾裹得很緊的話,她的腳趾會在裡面蹺動,好比一個女人穿的鞋子受到別人誇讚時她會蹺動腳趾一樣(蹺動的腳趾代替嘴巴答話)。

「你聽著,」她凝視著自己的「蒙德斯坦性感」(令人難以置信的商標名稱)靴子說道,「我要把滑雪板留在這裡,換上便鞋,我倆一起回維特去。我已經和雅克吵翻了,他已經和他的好朋友們走了。一切都過去了,感謝上帝。」

在高空纜車裡,她坐在他對面,用比較委婉的措辭講述了所發生的一切,稍後,她對他講出了令人噁心的生動細節。雅克和布萊克孿生兄弟在他們的瑞士農舍里舉行自淫聚會,要求她必須參加。有一次,他已經讓傑克拿出自己的淫具來給她看,可是她跺腳,讓他們放老實點。雅克現在已經向她發出最後通牒——要麼她參加他們的骯髒遊戲,要麼他不再做她的戀人。儘管她在社交和性觀念上都準備做一個超現代女性,但是這種遊戲實在太令人作嘔,太下流,像希臘一樣古老。

纜車在回頭重新升高之前,要不是有一位身強力壯的工作人員把它停住,它將會在天堂般的藍色煙霧中永遠地滑行了。他們走出纜車。纜車棚里春意盎然,機械裝置謙卑地永不休止地運轉著。阿爾曼達略顯拘謹地說了聲「對不起」,走出棚去。外面的蒲公英叢中站著一些母牛,鄰近的點心攤傳來無線電音樂聲。

年輕戀人休顯得有點膽怯,微微顫抖。他們順著蜿蜒小路下山途中,很可能會在某處短暫停頓,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在那時候乘機吻她一下。到了杜鵑花帶那裡,他們可能會停下來,她會脫去毛皮風雪大衣,他要把右鞋裡的一個小石子取出來,屆時他將伺機而動。杜鵑花和杜松逐漸為榿木所取代,熟悉的失望之聲開始催促他把小石子和蝴蝶式親吻之事暫時擱置,留待以後有機會再做。他們已經進入冷杉樹林,她收住腳步,環顧四周說道(她的口氣很隨意,就像建議一起采點蘑菇或樹莓一樣):

「現在有一個人想做愛了。我知道,在那些樹木後面,有一個長滿苔蘚的好地方,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如果你做得快的話。」

地上有橘子皮。他想擁抱她,這一預備動作是他緊張的肉體所必需的(「快」是行不通的),但是她的身體像魚一樣突然一閃避開了,坐在歐洲越橘上脫鞋脫褲子。她的滑雪褲底下還穿著厚羊毛針織羅紋褲襪,他看了更加失望。她只同意把褲襪往下拉到必要的程度。她也不讓他吻她,不讓他摸她的大腿。

「得了,運氣不佳。」她最後說道,但是當她曲身靠在他身上想把褲襪重新提上來時,他立即恢複全部力量,做成了她所期望的事情。

「現在有一個人想回家了。」事畢,她馬上以她常用的中性腔調說道。他們默默地繼續快步往山下走。

在小道的下一個拐彎處,維特的第一個果園出現在他們的腳下,再往下,可以看到一條小溪在閃光,一個貯木場,修剪過的場地,棕色農舍。

「我討厭維特,」休說道,「我討厭生活。我討厭我自己。我討厭那條可惡的舊長凳。」她停住腳步,望著他的手指惡狠狠所指的方向,他乘勢抱住她。起初,她力圖避開他的嘴唇,可是他拚命堅持。她突然順從了他,小小的奇蹟隨即發生。她臉上的各器官以一種輕柔的節奏微妙地顫抖著,就像輕風吹皺水中的倒影。她的眼睫有些濕潤,她的雙肩在他的緊抱中抖動。那一刻的柔情噴發永遠不可能再重複——或者說,在完成其節律中固有的全套過程之後,那樣的時光就一去不復返了。然而那短暫的震顫——在那震顫中她與太陽、櫻桃樹以及那得到寬恕的景色一起融化——為他的新生活確立了基調,無論她的心情多麼糟糕,無論她的變化無常多麼荒唐,無論她的要求多麼苛刻,新生活的本義總是「皆大歡喜」。那一吻,而不是在它之前的任何東西,才是他們求愛的真正開始。

她一言不發,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一長隊小男孩,後面有一個男童子軍團長,沿著陡峭的小路,朝著他們爬上來了。有一個小男孩爬上鄰近的一塊圓石,然後又跳下來,高興地發出一聲尖叫。「你們好,」他們的老師從阿爾曼達和休身旁走過時說道。「你好,」休作出回應。「他會以為你瘋了,」她說道。

穿過山毛櫸小樹林,越過一條河,他們來到了維特的邊緣。幾幢蓋了一半的瑞士農舍之間有一條捷徑,他們順著一道泥濘的斜坡而下,很快就到了納斯蒂亞別墅。阿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納在廚房裡,正把花插進花瓶里。「你過來,媽媽,」阿爾曼達喊道,「zheniha privela ,我把我的未婚夫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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