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現在我們必須聚焦到維特的主街上來了,因為這是星期四,她打電話後的那一天。街上到處是透明的人和透明的變化過程,我們可以用天使或作家的愉快心情走進它們,穿透它們,但是為了寫這份報告,我們只需要挑選珀森一個人。他不喜歡走遠,只是在村子裡隨便走走看看,頗覺單調乏味。沉悶的車流滾滾而過,有些已疲累不堪,正在艱難而小心地找一個地方停車,另一些則是來自或者正在前往北邊二十英里處更加時髦得多的勝地圖爾。他多次經過古老的噴泉,水從一段由中空的木頭製成的刻有老鸛花草花邊的槽里滴下來。他仔細察看了郵局和銀行、教堂和旅行社,以及一處仍然被允許保存的黑色茅舍,有它的白菜地和稻草人十字架,位於供膳食的寄宿舍和洗衣坊之間。

他在兩家不同的小酒店喝了啤酒。他在一家運動服裝店門前徘徊,反覆徘徊——買了一件漂亮的灰色高翻領毛衣,胸前綉有一面小小的很漂亮的美國國旗。「土耳其製造」,它不顯眼的標籤上寫道。

他拿定主意,該再吃些點心了——結果發現她正坐在一家路旁飲食店裡。尤改變方向朝她走過去,以為她是獨自一人,後來發現在對面的椅子上還有第二隻手袋,但已經太晚了。與此同時,她的同伴從供同性者約會的公共廁所里出來重新回到她的座位上,用那種可愛的紐約口音說道,帶有那種妓女的炫耀味道,即使在天國他也能識別出來:

「那廁所實在荒唐可笑。」

與此同時,休·珀森未能去除笑容可掬的偽裝,已經引起她們的注意,只好應邀和她們一起坐下。

鄰座的一位顧客,長相很可笑地酷似我們都很喜歡的珀森已故的舅媽梅利莎,正在看《先驅論壇報》。阿爾曼達認為(此詞用其不雅內涵)朱莉婭·穆爾一定見過珀西。朱莉婭認為自己見過。休也這樣認為,的確是見過。那位長相酷似他舅媽的人允許他借用她那張空著的椅子嗎?她很爽快地把椅子借給了他。她是個很和善的人,養了五隻貓,住在一條白樺樹林蔭道盡頭處的一幢小屋裡,那是最安靜的地區之一。

震耳欲聾的墜地碎裂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原來是一位面無表情的女服務員,一個可憐的女人,由於手腳不夠利索,把放有檸檬汁和糕點的盤子掉在了地上。她蹲下來,以她特有的快速連續小動作收拾著,臉上依舊錶情木然。

阿爾曼達告訴珀西,朱莉婭從日內瓦遠道而來,向她請教一些短語的翻譯問題。朱莉婭明天就要到莫斯科去了,她想帶上這些譯法,給她的俄羅斯朋友們「留下深刻印象」。此時的珀西實際上是在幫她繼父的忙。

「是我以前的繼父,謝天謝地,」朱莉婭說道,「順便說一句,珀西,你外出旅行是用這個名字吧,你或許幫得上忙的。正如她剛才解釋過了:我想獲得莫斯科某些人的讚歎;他們答應過我,要帶我去見一個著名的俄羅斯青年詩人。阿爾曼達已經給我提供了一些很好聽的話語,但是我們被以下這些句子難住了,」(她從手袋裡取出一張紙條)「我想知道這句話怎麼說:『多麼漂亮的一座小教堂,多麼大的一堆雪。』你看,我們先把它翻譯成法語,她認為『雪堆』應該是rafale de neige,但是我肯定法語不會是rafale,俄語不會是rafalovich,不會是這一類他們在說『暴風雪』時所用的任何字眼。」

「你要的那個詞,」我們這位珀森說道,「是gère,陰性,這個詞我是從我母親那兒學來的。」

「這麼說,俄語應該是sugrob,」阿爾曼達說完又枯燥地補充了一句,「不過那裡八月是不會有很多雪的。」

朱莉婭大笑起來。朱莉婭看樣子既快樂又健康。朱莉婭甚至變得比兩年前更漂亮了。現在我能在夢中看到長著新眉毛和新長發的她嗎?夢追趕新時尚的速度能有多快呢?下一個夢裡她還會繼續保留那日本娃娃式的髮型嗎?

「讓我給你叫點什麼吧。」阿爾曼達對珀西說,可是並沒有做出通常與這句話相對應的姿態來。

珀西覺得自己想要一杯熱巧克力。在公眾場合遇見老情人太令人激動了!阿爾曼達自然沒有什麼可害怕的。她屬於一個完全不同的階層,置身於競爭之外。休想起了R的著名中篇小說《三種時態》。

「我們還有點別的事情沒有完全解決,阿爾曼達,你說是嗎?」

「還說呢,我們已經為它花過兩個小時了。」阿爾曼達頗有怒氣地說——也許並沒有意識到她是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三種時態》對此有淋漓盡致的描繪,寫出一種完全不同、純屬知識或藝術層次的魅力來:一位時尚男人,身穿暗藍色無尾禮服,正在燈火通明的游廊上與三位裸肩美女共進晚餐,她們是艾麗斯、比塔和克萊爾,以前彼此從未見過面。A(艾麗斯)是以前的戀人,B(比塔)是他現在的情婦,C(克萊爾)是他未來的妻子。

此刻他後悔自己沒有同阿爾曼達和朱莉婭一樣喝咖啡。巧克力不好喝。服務員給尤端來一杯熱牛奶。尤還另外得到一點糖和一隻很精緻、勉強算得上是信封的東西。尤把這信封的上面一端撕開。尤把它裡面裝的淡棕色粉末加進自己杯子中已徹底攪勻的牛奶里。尤抿了一口——忙不迭趕緊加糖。可是那味道已經很枯燥、苦澀、走樣,再加糖也無濟於事了。

阿爾曼達一直在密切關注著他經歷驚奇和無法相信的各個階段,此時她笑著說:

「這一下你該知道瑞士的『熱巧克力』是什麼滋味了吧。我的母親,」她繼續說道,把臉轉向朱莉婭(朱莉婭儘管實際上以自己的沉默寡言而自豪,但她還是以過去時態的頗帶展示性的不拘小節,把自己的小茶匙伸向休的杯子,從裡面舀出一點來),「我的母親初次嘗到這東西時,眼淚突然噴涌而出,因為她對自己的巧克力童年時代的巧克力仍然記憶猶新。」

「那味道簡直糟透了,」朱莉婭附和道,一邊還在舔著肥厚的蒼白嘴唇,「但與我們美國的乳脂軟糖相比我還是比較喜歡這熱巧克力。」

「那是因為你是世界上最不愛國的傢伙。」阿爾曼達說道。

過去時態的魅力在於它的神秘性。他對朱莉婭頗為了解,知道她一定沒有對一位偶然相遇的朋友談過他們之間的風流韻事——那在她的羅曼史中只不過是滄海一粟。因此,在這一寶貴而短暫的瞬間,朱莉婭和他(也可以說是艾麗斯和敘述者)之間形成了一種對過去的盟約,一種看不見摸不著、旨在抵抗現實的盟約,現實的代表是喧囂的交叉街口、嗖嗖而過的轎車、樹木和陌生人。三重奏中的B是比齊·威特,而主要的陌生人——這一點引起另一種激動——是他以後的情人阿爾曼達;阿爾曼達對於未來(作者對未來當然是每一個細節都了如指掌)如同對於休此刻正就著他那添加了棕色粉末的牛奶在重新品嘗的過去一樣,幾乎一無所知。休是個多愁善感的獃子,而且也不見得是一個很好的人(好人的境界要比他高,他只是一個頗為可愛的人)。他覺得很遺憾,如此良辰美景沒有音樂伴奏,沒有羅馬尼亞小提琴手為兩個姓名首字母的交織、字母相互纏繞的人演奏動聽的樂曲。甚至連小餐館的揚聲器播放《魅力》(一首華爾茲舞曲)的聲音都聽不到。但還是有一種背景節奏存在,那是由過路行人的說話聲、陶器的丁當聲、街角那棵令人崇敬的繁茂老栗樹招來的山風組成的。

不一會兒,他們起身離開。阿爾曼達提醒他別忘了明天要去郊遊。朱莉婭和他握手,還請求他為她禱告,因為她到時候要用俄語對那位充滿激情、出類拔萃的詩人說je t''aime ;用俄語說這句話聽起來像用英語說「yellow blue tibia 」(帶含漱音)。他們彼此分手。兩位姑娘鑽進了朱莉婭漂亮的小轎車。休·珀森動身返回旅館,但又突然停住腳步,發出一聲詛咒,又折回去取自己的小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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