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儘管他對自己做了那些沾沾自喜的評價,他還是採取了一些行動。他從古老的韋爾塞斯宮給她寫了一封簡訊,再過幾分鐘,他要在這裡和我們最重要的作家一起喝雞尾酒,而這位作家的最優秀作品你並不喜歡。你能允許我去拜訪你嗎,比如星期三,也就是四號好嗎?因為到那個時候,我將住在你們維特的阿斯科特旅館,聽說在那裡即使在夏天也能看到精彩的滑雪。另一方面,我在這裡逗留的主要目的是要搞清楚,這老混蛋現在這本書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寫完。說來奇怪,現在回憶起來,直到前天,我才強烈地期盼至少應該見到這位大人物本人。

近期事態發展的衝擊力,大大超出了珀森的預料。當他透過門廳里的一扇窗戶向外窺視,注視著他從車上下來時,他的神經系統中沒有響亮的名聲和刺激的尖叫所形成的一片混亂,他完全沉醉於充滿陽光的車廂里那位露出大腿的姑娘。可是R的出場卻頗為壯觀——英俊的車夫從一側攙扶著肥胖的老頭,黑鬍子的秘書在另一側扶著他,旅館的兩位穿制服侍者也在門廊台階上試著模仿如何為他提供幫助。當過記者的珀森注意到,R先生穿一雙光滑柔軟的深可可色短統靴、一件檸檬色襯衫配丁香紫圍巾、一件皺巴巴的灰色外衣,似乎沒有任何特色——至少在一個普通美國人看來是如此。你好,珀森!他們在靠近酒吧的休息廳里坐了下來。

這兩個人物的外貌和言談增添了整個事件的虛幻性質。那位重要人物一身黏土般的化妝和虛偽的笑,以及塔姆沃思先生土匪式的鬍子,彷彿是在上演寫得很生硬的一幕戲,讓無形的觀眾看;珀森則是個虛設的傀儡,極力避開不看這幕戲,好像他連人帶椅被福爾摩斯隱身的女房東不斷轉動著。在簡短而醉意朦朧的晤談過程中,無論他的坐姿如何,目光朝哪個方向看,情況都是如此。和活生生的阿爾曼達比較起來,這一幕的確是假的,不過是蠟像而已。阿爾曼達的形象已經銘記在他心靈的眼睛裡,在不同的層面上光芒四射,貫穿整個表演過程,有時是顛倒的,有時在他視野的邊緣上若隱若現,但總是存在,總是真實而激動人心。他和她的相互寒暄客套,與此刻在這虛假的酒吧里發出的陣陣假笑相比,真實而大放異彩。

「唷,你的身體看起來的確很棒。」點過飲料之後,休說出了熱情奔放的謊言。

R男爵五官粗俗,膚色灰黃,鼻子高低不平,毛孔很大,眉毛很粗顯示好鬥,目光自信,叭喇狗嘴,滿口壞牙。在他的作品中,低級下流的創造力這一特徵極為突出,這同樣也表現在他預先準備好的講稿中,此時他說,他的身體決非「很棒」,而是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影星魯本森,魯本森曾在佛羅里達拍攝的多部影片中扮演過老匪徒。不過事實上並沒有這樣的演員。

「不管怎麼說——你的身體好嗎?」休問道,直逼他的弱點。

「長話短說,」R先生回答道(他說話的方式令人憤怒,不但喜歡炫耀那些使用率過高的俗套話,講出來的自以為是的英語帶有濃重的異國口音,而且還常常搞錯),「我覺得身體不是太好,你要知道,是冬天裡不好。我的肝臟,你知道,有點跟我過不去。」

他長長地抿了一口威士忌,用它漱口,這種方式珀森還真從未見過,然後十分緩慢地把酒杯重新放在矮桌上。此時只有他們兩個人單獨在一起,嘴裡含著酒只能保持沉默。他把酒吞了下去,轉換成他的第二種英語風格說話,很莊重,其特點十分令人難忘:

「失眠症和她的姐妹夜尿症折磨著我,這是當然的,但除此之外,我和一版郵票一樣健壯。我看你以前一定沒有和塔姆沃思先生見過面。這是珀森,以前讀成帕森;這位是塔姆沃思:像英國種的黑斑豬。」

「不對,」休說道,「不是從帕森演變過來的,而是彼得森。」

「好吧,孩子。那位菲爾好嗎?」

他們簡短地議論R的出版商的精力、魅力和敏銳。

「只是他要我寫的書都不對頭。他要的是……」他用含糊的喉音說出了一位競爭對手寫的一些小說的書名,也是由菲爾出版的——「他要的是《紈絝少年》,但是寫成《苗條妓女》他也能接受,而我能提供給他的不是《特拉拉》,而是我的《多種喻義》的第一卷,也是最單調乏味的一卷。」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他正在急切地等待你的手稿,已經等得極不耐煩了。順便說一句……」

順便說一句,好啊!應該有一個修辭學的名詞,用來表示那種非邏輯的扭曲。順便說一句,一個奇特的景觀透過一種黑色的織物,顯現出來。順便說一句,如果得不到她,我會發瘋的。

「……順便說一句,昨天我遇到一個人,她剛見過你的繼女……」

「是以前的繼女,」R先生作了糾正,「有好長時間不見了,我希望保持現狀。同樣的飲料,孩子。」(這句話是對酒吧間男招待說的。)

「當時的情景頗為引人注目。這就是那位年輕女性,她正在看……」

「對不起,」秘書熱情地說,把他剛潦草寫就的一張紙條摺疊起來,交給休。

「R先生討厭人家提及穆爾小姐和她的母親。」

我並不怪他。可是休出了名的機敏圓通哪裡去了呢?輕率的休對事態了解得很透徹,是從菲爾那裡聽來的,不是朱莉婭告訴他的,朱莉婭並不純潔,但她是個寡言少語的小姑娘。

這一部分說的是我們的半透明化,相當枯燥乏味,但是我們必須完成自己的報告。

在一位僱傭的跟蹤者的幫助下,R先生有一天終於發現,他的妻子馬里恩正在與克里斯琴·派因斯發生曖昧關係,男方是導演過《金色窗戶》(隱約可以看出是根據我們這位作者的最優秀小說改編的)的著名電影人的兒子。R先生對這件事持歡迎態度,因為他正十分殷勤地追求著朱莉婭·穆爾,他十八歲的繼女,現在他對未來心中有數了;一個多情的好色之徒結婚三四次還沒能滿足慾望,還會有新的打算。然而,過了不久,他從同一個偵探獲悉,英俊青年、青蛙臉的花花公子派因斯,是她們母女兩個的情人,他曾有兩個夏季在加州的加瓦里瓦為她們服務過。眼下,偵探正躺在台灣一家又熱又髒的醫院裡,快死了。派因斯也不久於人世了。因此,此次分別引起的痛苦,比R預料的更甚。在這整個過程中,我們的珀森以他謹小慎微的方法(儘管實際上他比大個子R還高半英寸),恰好也在膽怯地應付著這紛紜複雜的事件的一小部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