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休·珀森其人(有人訛稱他為「彼得森」,有人叫他「帕森」)搭乘計程車從特拉克斯來到這座破舊不堪的山間別墅,司機為他打開車門,他拖著瘦削的身軀下了車。車門彷彿是為侏儒設計的,他還低著頭時,目光卻已往高處看——不是為欣賞司機幫他開門的動作,而是要看一看阿斯科特旅館(阿斯科特!)的外觀較之八年——占他刻滿悲愴的人生五分之一的八年——之前發生了什麼變化。這是一座令人感到恐怖的建築,灰色的石,棕色的木,惹人注目地裝上鮮紅色百葉窗(沒有全部關閉),但是在他的視覺記憶中,它們是蘋果綠的。門廊台階兩旁有一對鐵柱,柱上掛著電力馬車燈。一個系圍裙的僕人輕捷地從台階上跑下來,拎起兩隻袋子,把鞋盒夾在胳膊下,這些全都是司機從張開大口像打呵欠的車後行李廂里敏捷地搬下來的。珀森給精明的司機付了錢。

大堂已經認不出來了,但無疑和以前一樣臟。

他在櫃檯前登記名字交出護照時,先後用法文、英文、德文,然後又用英文問道,老克羅尼格是否還在那裡當主管,他那張胖臉和裝出來的快活神情,他仍記憶猶新。

接待員(金黃色的頭髮在腦後盤成圓髮髻,脖子很漂亮)說不在了,克羅尼格先生早已離開,說不定是到夢幻神奇(聽起來像是這麼回事)當經理去了。她還拿出一張草綠天藍色的明信片,上面畫有幾位斜倚著的顧客,權充說明或證據。文字說明用了三種語言,但只有德文部分是地道的。英文寫的是:說謊的草地 ——而且彷彿有意採用欺騙性透視手法把草地擴張到極大的比例。

「他去年死了。」女孩補充說道(從正面看她一點也不像阿爾曼達),把一張Majesti Chur 的彩色照片本來也許會引發的興趣給一筆勾銷了。

「這麼說再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記得我啦?」

「很遺憾,」她用他已故妻子的習慣語調說道。

她還感到遺憾的是,既然他無法告訴她他以前住的是三樓的哪個房間,她也就沒有辦法安排他住原來的房間,尤其是當時三樓已經客滿。珀森皺著眉頭說,大概是在三百多號的中段,朝東,儘管窗外沒有什麼好景緻,床邊的地毯上有陽光歡迎他。他非常想住那個房間,可是按法律規定,如果一個主管,哪怕是過去的主管,幹了克羅尼格所乾的事情(人們認為,自殺是做假賬的一種表現形式),檔案即應銷毀。她的助手是一個英俊的年輕後生,著黑裝,下巴和喉頭上有些小膿皰。他領著珀森上四樓的一個房間,一路上他以電視觀眾般的專註注視著空白而有點泛藍的牆壁向下滑去,而另一方面,電梯里同樣全神貫注的鏡子,有幾個瞬間清晰地映照出這位來自馬薩諸塞州的紳士,他的臉又長又瘦,充滿憂鬱,下頜有點突出,嘴巴周圍有對稱的褶皺,要不是他那憂鬱的居高臨下姿態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高貴地位,人們可能會誤認他是一位粗壯的、像馬一樣的登山人。

窗戶的確是朝東的,但是確實也有景緻:也就是說,一個巨大的坑裡擠滿了許多挖掘機(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全日是安靜的)。

系著蘋果綠圍裙的僕人拎著兩個行李包和包裝紙上印有「菲特」字樣的卡紙板盒,珀森獨自走在後面。他知道這家旅館有年頭了,但是現在破敗成這個樣子是顯得過分了。四樓這間好房間,雖然住一個客人顯得太大(但是住幾個人又太擠),一點也不舒服。他還記得,他一個三十二歲的大男人,以前住在底下那個房間的時候,比他悲慘的童年哭的次數更多,也更凄慘,房子也很難看,但起碼不會像現在的新居所這麼骯髒這麼凌亂。房間里的那張床十分可怕。「浴室」里有一個坐浴盆(足以坐下馬戲團的一頭大象),但卻沒有浴水。馬桶座圈不能複位。水龍頭髮出警告,先噴射出一股強勁的銹水,然後才和緩地流出正常的水來——無論你如何讚賞都不為過,它流出來的是神秘,值得我們為之樹幾座紀念碑,清涼的聖壇!休在走出那糟糕透頂的浴室後,輕輕把門關上,但那扇門卻像一隻蠢笨的寵物發出一聲哀叫,緊跟在他身後倒在了房間里。現在讓我們來聊聊我們的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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