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清早,科林在給戈爾諾茨維托夫準備茶。那一天,星期四,戈爾諾茨維托夫一早就得離開城市去會見一個芭蕾舞主舞女演員,此人想僱用一個芭蕾舞班子。因此當科林穿著一件骯髒不堪的小和服、光腳穿雙破靴子、拖著步子走進廚房去弄熱水時,公寓里別的人都還在睡覺。他那圓圓的、愚蠢的、長著個獅子鼻和一雙倦怠的藍眼睛的十分俄國式的臉虛胖發亮(他把自己看作是魏爾倫筆下的「半皮埃羅半加夫羅什」),他未經梳理的金黃色頭髮垂在前額上,散開的靴子帶輕拍在地板上發出細雨般的聲音。他像個女人那樣噘著嘴,搗鼓著茶壺,然後開始熱情地輕聲哼起歌來。戈爾諾茨維托夫快要穿好衣服了:他戴上飾有圓點花紋的蝴蝶結領結,為一個刮鬍子時碰破了的、現在正透過臉上厚厚的一層粉往外滲著膿血的皰發脾氣。他五官端正,膚色較黑,長而捲曲的睫毛使他棕色的眼睛有種清澈天真的神情。他的黑頭髮剪得很短,微微有些捲曲。他像俄國馬車夫那樣把脖子後面剃得光光的,留著兩道拳曲過耳的黑色連鬢鬍子。他和同伴一樣,個子矮,很瘦,腿部肌肉極為發達,但胸和肩狹窄。

他們成為朋友是比較近的事,曾一起在巴爾幹某處的一家俄國歌舞酒吧跳舞,兩個月前來到柏林,來碰碰演出上的運氣。一種特殊的細微差別,一種古怪的不自然的態度使他們和其他房客不一樣,但是說實話,誰也不能責備這幸福得像兩隻斑鳩一樣、不傷害任何人的一對。

朋友走後,一個人留在他們凌亂的房間里的科林打開了一隻放修指甲工具的盒子,低聲哼唱著開始修剪起手指甲來。他儘管不算特別講究衛生,卻總是把指甲修剪保護得極好。

房間里散發著濃烈的芳香薄荷氣味和汗臭味;一團梳頭時掉下的碎頭髮漂在臉盆的水裡。牆上是騰跳著的芭蕾舞演員的相片;桌上放著一把打開著的大扇子和一個上過漿的臟衣領。

欣賞過他指甲上的那層珊瑚紅的光澤後,科林仔細地洗了手,往臉上和脖子上抹了些香得發膩的花露水,脫下了晨衣。他光著身子用腳尖走了幾步,做了個躍起小腿剪式交叉的動作,接著很快穿好衣服,在臉上搽了些粉,做完眼部化妝後扣上了灰色緊身上衣的所有扣子,然後有規律地上下擺動著他那根花哨的手杖的尖,外出散步去了。

回家吃午飯時科林在大門口趕上了加寧,他剛給波特亞金買了葯回來。老人感覺好一點了,他寫了點東西,還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克拉拉同意加寧的意見,決定一天不許波特亞金出這所房子。

科林偷偷從後面走上來一把抓住了加寧的上臂。加寧回過身來。

「啊,科林,散步愉快嗎?」

「亞歷克出去了,」科林在和加寧並排上樓時說道,「我非常擔心,希望他得到僱用了。」

「啊,當然,」加寧說,他從來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談話。

科林笑了起來。「阿爾費奧洛夫又困在電梯里了。現在電梯壞了。」

他把手杖頭沿樓梯欄杆滑動著,靦腆地笑著看了一眼加寧說:「我可以在你房間里坐一會兒嗎?今天我覺得悶得慌。」

「別以為你悶得慌了便可以向我送秋波,」加寧一面打開膳宿公寓的門,一面在心裡對他厲聲說,但嘴裡說的卻是:「遺憾的是,我眼下有事,改天吧。」

「真遺憾,」科林慢吞吞地說著跟在加寧後面走進來,隨手把門拉上。但是門沒有關上,有人從後面伸進一隻棕褐色的大手,響起了低沉的柏林口音:「等一等,諸位。」

加寧和科林回過頭去,一個結實的滿臉大鬍子的郵差邁進了門坎。

「阿爾費奧洛夫先生住在這兒嗎?」

「左邊第一個門,」加寧說。

「謝謝,」郵差大聲說著敲響了指點給他的那個門。

是一份電報。

「什麼事?什麼事?什麼事?」阿爾費奧洛夫嘮叨道,興奮得不知所云,笨拙的手指擰動著電報。他激動得要命,所以一開始都沒法看懂貼在上面的一條模糊不清的字母:「ARRIVING SATURDAY 8 A. M. 」突然阿爾費奧洛夫明白了:「星期六上午八時到達。」他嘆了口氣,在身上畫了個十字。

「感謝上帝,她要到了。」

他滿臉笑容,拍著自己瘦瘦的大腿在床上坐下,開始前後晃動著身體。他濕潤的眼睛飛快地眨巴著,一道斜射下來的陽光給他屎黃色的小鬍子鍍上了一層金光。

「Sehr gut ,」他自言自語道,「後天!Sehr gut.瞧我這雙鞋這麼破,瑪麗會吃驚的,不過我們總算倖存下來了。我們要租上一個便宜可愛的小套間。由她來決定。租到套間前先在這裡住上一小陣子。謝天謝地,這兩個房間之間有道門。」

過了一小會兒,他走到過道去敲了敲鄰居的門。

加寧心想:「為什麼今天他們不能讓我安靜會兒?」

阿爾費奧洛夫開始審視房間各處,他直截了當地說,「我說,格列博·列沃維奇,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這裡?」

加寧惱怒地看著他。「我的名字叫列夫,請你好好記住。」

「你打算星期六離開,對不對?」阿爾費奧洛夫說,一面心裡琢磨道,「我們得把床放在別處,還得把衣櫥從連著兩個房間的門前挪開。」

「是的,我要走了,」加寧回答說,他像頭一天午餐時那樣,又一次覺得非常尷尬。

「啊,那太好了,」阿爾費奧洛夫激動地說,「對不起,打攪你了,格列博·列沃維奇。」

他最後環顧了一遍屋子,踩著重重的腳步走了。「白痴,」加寧咕噥道,「見他的鬼。我剛才那麼開心地想的是什麼?啊,對了——那夜,那雨,那白柱子。」

「麗季婭·尼古拉耶夫娜!麗季婭·尼古拉耶夫娜!」阿爾費奧洛夫那討好的聲音在走廊里大聲叫道。

「簡直擺脫不掉他,」加寧生氣地想,「我今天不在這裡吃午飯了。夠了!」

柏油路面發出一層淡紫色的光澤,陽光交織在汽車輪子上。啤酒店附近有個修車庫,從它大張著的昏暗的入口處傳來一絲碳化物的氣味,這偶然的氣味使加寧更加生動地記起了俄國多雨的八月末九月初,那幸福的狂潮。他柏林生活的幽靈不停打斷他的這份回憶。

他一走出那明亮的鄉間別墅就會扎進黑洞洞的、響著汩汩水聲的黑暗之中,然後點燃自行車燈柔和的火焰;現在當他吸進那碳化物的氣味時,一切立刻又出現在記憶之中:拍打著他蹬動的腿和自行車輪輻的濕漉漉的青草;一圈吸入並消融一片昏暗的乳白色的燈光;燈光下出現的不同物體——時而是一個吹皺了水面的窪地,或是一顆亮閃閃的卵石;時而是布滿馬糞的橋板;最後終於是籬笆上的旋轉柵門,他推車走進門去,被雨水淋得透濕的豌豆屬樹籬在他肩膀的晃動下讓出一條路來。

不久,透過流動著的黑夜,在他自行車燈那不變的柔和的白光掠過時,可以逐漸看到柱子慢慢地依次出現;於是,在那陌生人家關閉的宅第的六柱門廊上,一片清涼的芳香——那是香水和濕嗶嘰混合的氣息——迎接著加寧,那個秋雨中的吻是這樣長久這樣深沉,事後你的眼前飄忽起了巨大的光點,雨點打在枝繁葉茂的樹上發出的沙沙聲似乎具有了新的力度。他用雨濕的手指打開了那盞小小的燈的玻璃門,吹滅了燈。在黑暗中,一股潮濕的風撲向了這對戀人,瑪麗高坐在油漆剝落的欄杆上,用冰冷的小手掌撫摸著加寧的鬢角,在黑暗中他能隱約看清她那濕透了的蝴蝶結的外形,以及她充滿笑意的雙眼中的光彩。

在旋轉著的黑夜中,瓢潑大雨有力地沖刷著正對門廊的歐椴樹,使箍著鐵夾以獲得支持的腐朽著的粗大樹榦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在秋夜的喧囂聲中,他解開了她襯衫的紐扣,吻著她熾熱的鎖骨,她依舊沉默著——只有眼睛閃著微光,裸露著的胸部皮膚在他嘴唇的愛撫和潮濕的夜風中慢慢變冷。他們很少講話,天太黑了,沒法說話。當他最後擦燃一根火柴看錶時,瑪麗眨著眼睛,把臉上的一綹濕頭髮拂開。他一隻手摟著她,一隻手放在自行車座上推著車,他們就這樣慢慢地在黑夜中離開了那地方,這時雨已經只是淅瀝地下著。他們先沿著小徑下到橋上,然後在那兒告別,長久地、傷心地難捨難分,彷彿要別離很久似的。

在他開學回聖彼得堡的前一晚,一個暴風雨的黑夜,他們在那有柱子的門廊上最後一次見面,發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可怕事,這也許是後來一切對他們愛情褻瀆的不祥預兆。那夜雨聲特別大,他們的相會特別充滿柔情。突然瑪麗大叫一聲,從欄杆上跳了下來。借著火柴光,加寧看見開向門廊的一扇窗子的百葉窗打開了,一個鼻子壓得扁扁的人臉緊貼在黑黑的窗玻璃內側。它動了一下,一晃就消失了,但他們倆都認出了看門人兒子那紅色的頭髮和大張著的嘴,這是個二十歲左右滿嘴髒話的色鬼,在園林的林陰道上總是碰見他。加寧憤怒地縱身跳起撲向窗戶,用背把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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