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說來也怪,他已經想不起來第一次見到她的確切時間了。也許是在他父母田產邊上一個穀倉里舉行的慈善音樂會上,不過也可能在那之前他就看見過她。當地陸軍醫院(一場世界大戰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里的一個學生護理員對他講起這個十五歲的「可愛而了不起」——這是那個學生的話——的姑娘時,她的笑聲、她那溫柔的容貌、淺黑的皮膚和頭髮上的大蝴蝶結不知怎地對他來說都很熟悉,而這次談話是音樂會以前的事。現在加寧拚命搜索記憶也沒有用,他就是想像不出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事實是,在那場斑疹傷寒以後極端快樂的日子裡,他懷著如此的渴望等待著她,如此經常地想到她,結果是在他真正見到她以前很久就塑造出了她獨特的形象。現在,多年以後,他感到他們想像中的相遇和在現實中的相遇已難以覺察地合在了一起,因為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她只不過是預兆中那個形象的延續。

在那個七月的夜晚,加寧推開了嘎吱作響的鑄鐵大門,走進了藍色的暮靄。黃昏時自行車跑得特別輕鬆,車胎接觸大路邊硬土地上的每一個坑窪和凸起處時都發出一種沙沙聲。當他滑行經過昏暗的馬廄時,裡面飄出一股暖氣,一聲鼻息和蹄子移動時輕微的落地聲。再往前,路的兩邊都是白樺樹,在黃昏中靜悄悄的。然後,像在打穀場上悶燃著的火,在一片田地中間閃出微弱的光,黑色的人流帶著歡樂的嗡嗡聲向孤零零地站立在那兒的穀倉迤邐而去。

穀倉里已經匆匆搭好了一個檯子,安好了排排凳子,燈光照亮了人們的頭和肩膀,在他們眼中閃動。穀倉里有一股焦糖和煤油的氣味。很多人都來了;後面滿是村夫村婦,中間是住別墅的人,前面坐在從別墅的園子里借來的白凳子上的是村裡陸軍醫院中的二十幾個病人,他們一聲不響,愁眉不展,圓圓的頭上片片禿塊使剃得很光的青灰色頭皮斑斑駁駁。裝飾著冷杉枝的牆的各處都有裂縫,裂縫中露出夜晚的星空和爬上高高的木堆向里張望的農村少年的黑色身影。

從彼得堡來的唱歌劇的男低音歌手是個馬臉瘦子,他帶著很強的共鳴音唱了起來;鄉村小學的合唱隊按音叉輕輕敲動的旋律一起唱起了副歌。

在一片熾熱炫目的黃色燈光中;在以可見的形式——紅色、銀色頭巾的皺褶,閃動的睫毛,夜風吹動時房樑上移動的黑色影子——表現出來的聲音中;在閃閃發光的一切和流行音樂聲中;在這巨大、擁擠的穀倉里的所有腦袋和肩膀之中,加寧只看得見一樣東西:他看著前面一綹扎著黑蝴蝶結的棕色長發,蝴蝶結的邊已經有點磨損了。他的眼睛愛撫著她鬢角旁那平滑的深色頭髮上一層少女特有的光澤。每當她側過臉對坐在她旁邊的女孩微笑著投去迅速的一瞥時,加寧還可以看見她紅撲撲的面頰,亮閃閃的、韃靼人式的眼睛的一角,和她笑的時候一張一縮的鼻孔的優美曲線。後來,音樂會結束以後,當地一個工廠主的大汽車送走了彼得堡來的男低音歌手,車燈在草地上投射出神秘的亮光,然後,強烈的燈光掃過一棵熟睡的白樺樹和小溪上的一座小橋;度假者所穿的白色節日長外衣飄動著,人們在深藍的夜色中穿過沾滿露珠的苜蓿地散去,有人在黑暗中點香煙,兩手合成杯狀把燃著的火柴舉到面前;這時加寧在孤獨激動中步行回家,他推著車座往前走,自行車的輪輻發出輕微的嗒嗒聲。

在莊園宅第的廂房,食品貯藏室和管家的卧室之間有一個寬敞的老式抽水馬桶間;窗子朝著花園中荒蕪了的一部分,那兒在一片鐵皮屋頂的遮擋下,一口井上架了兩個黑色的輪子,一條木水槽穿過三棵濃密的大白楊樹露在地面的彎彎曲曲的樹根。窗上裝飾著一個留著四方鬍子、有結實小腿的彩色玻璃騎士,騎士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發出奇異的光亮。這是一盞帶馬口鐵反射鏡的煤油燈,掛在粗重的絲絨拉繩旁。拉一下拉繩,從那櫟木寶座的神秘深處就會傳出隆隆的水聲和沉重的咯咯聲。加寧一把推開窗子,把自己連腳帶人安頓在了窗台上。絲絨拉繩微微晃動著,白楊樹間黑黢黢的星空讓人想深深地長嘆一聲。那一刻,他鬱郁地坐在廁所的窗台上,想著他也許永遠永遠都不會認識在纖柔的脖子後面扎黑色蝴蝶結的那個姑娘,他徒勞地等待著夜鶯像費特 詩中所寫的那樣在白楊枝頭鳴叫——現在加寧認為,在他整個生命中那是最重要最崇高的一刻,這是很正確的。他不記得下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了,究竟是第二天還是一個星期以後。那是日暮時分,在吃晚茶之前,他一甩腿騎上開裂了的皮車座,弓身趴在車把手上向著西天的紅霞騎去。他總是選擇同樣的環形路線,穿過被松林隔開的兩個小村莊,然後沿著公路、穿過田間,經過一個世紀以前雷列耶夫 歌頌過的奧列傑日河上的大村子沃斯克列辛斯克回到家中。他對這條路非常熟,它時而又窄又平,結實的邊緣沿著一條危險的水溝伸展,時而是卵石路面,把他的前輪高高顛起,有些地方又刻上了道道需小心對付的溝轍,然後又會是平坦、堅實、透出粉紅色的路面。他憑感覺和視覺像熟悉一個有生命的軀體一樣熟悉那條路,他熟練地沿這條路騎著,踩著充滿彈性的腳蹬子進入沙沙作響的空間。

夕陽把小松林中粗糙的樹榦染成道道火紅;夏季別墅的花園中傳來了槌球的撞擊聲;蠓蟲不斷飛進人的嘴巴和眼睛裡。

有時在公路上騎的時候,他會在金字塔形的修路石堆旁停下,石堆上方露出的一條條發灰的、剝落痕迹的木頭電線杆發出輕柔的、凄涼的嗡嗡聲。他會靠在自行車上,越過田野看著那些只有在俄國才能找到的森林的邊緣:遙遠、呈鋸齒形、黑蒙蒙,而在它的上空,只有一條長長的淡紫色的雲將金黃色的西天斷開,太陽光從這條雲的下面射出,像一把燃燒著的扇子。當他凝視著天空,聽著遠處村子裡一頭母牛幾乎是夢幻般的哞哞聲,他試圖去理解這一切的意義——那天空,田野,發出嗡嗡聲的電線杆;他覺得自己正要明白的時候,頭突然開始眩暈起來,那片刻的清醒傷感就變得難以忍受了。他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他可能遇見或趕上她,在哪個轉彎處,是在這片還是下一片小樹林里。她住在沃斯克列辛斯克,常常在無人的和煦黃昏、在和他完全相同的時候出來散步。加寧從遠處看見了她,心口頓感涼意。她走得很快,穿著藍裙子,雙手插在白襯衫外面的藍嗶嘰夾克衫口袋裡。當加寧像陣輕風趕上她時,他看見的只是在她背上起伏的藍色皺褶和像兩隻伸開的翅膀般的黑色綢蝴蝶結。當他滑行經過她身旁時,他看也沒有看她的臉,而是裝作一心騎車;儘管就在一分鐘前,他想像著他們見面的情景時,曾發誓要對她微笑,和她打招呼。那時他覺得她一定有著一個不尋常的、響亮的名字,當他從同一個同學處得知她叫瑪麗時,他一點也不覺得驚奇,就好像他事先已經知道了似的——對他來說這個小小的簡單的名字帶上了新的聲音和一層迷人的意義。

「瑪麗,」加寧輕聲說道,「瑪麗。」他深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傾聽著自己心臟的跳動。這時大約是凌晨三點鐘,火車不開,因此房子似乎靜止不動了。椅子上搭著他脫下來的襯衫,在黑暗中現出白色模糊的形狀,兩隻袖子伸開著,像一個人在禱告中間突然僵在了那裡。

「瑪麗,」加寧又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努力想在這兩個音節中放進它曾經含有過的全部的動聽的聲音——風聲、電線杆的嗡嗡聲、幸福——還有另一個給這個名字以生命的秘密的聲音。他仰面躺著,傾聽著自己的過去。不久從隔壁房間里闖進了低低的、輕柔的突——突——突——突聲:阿爾費奧洛夫正翹望著星期六的到來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