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那天晚上,安東·謝爾蓋耶維奇有個客人。這是個上了年紀的紳士,蓄著英國式黃裡帶紅的小鬍子,一副堪可信賴的模樣,他身穿禮服大衣和條紋花的褲子,非常乾淨利落。加寧進去時波特亞金正用美極鮮味濃湯在盛情款待他。空氣因香煙的煙霧而帶上了藍色。

「加寧先生,庫尼岑先生,」安東·謝爾蓋耶維奇喘著粗氣,夾鼻眼鏡閃爍著,輕輕把加寧推到扶手椅中坐下。

「列夫·格列博維奇,這位是我的老同學,從前替我寫過作弊文章。」

庫尼岑笑了。「沒錯,」他說話聲音深沉圓潤。「不過親愛的安東·謝爾蓋耶維奇,告訴我現在幾點了?」

「還早呢,還有時間再坐一會兒。」

庫尼岑站了起來,把背心往下拉拉直,說道:「不行,我妻子等我呢。」

「要是那樣我就沒有權利留你了,」安東·謝爾蓋耶維奇兩手一攤,透過夾鼻眼鏡斜視著客人說,「請代我問候你的妻子,我未曾有幸見過她,但仍請你代我問候。」

「謝謝,」庫尼岑說,「我很樂意。再見。我想我把大衣脫在門廳里了。」

「我送你出去,」波特亞金說。「對不起,列夫·格列博維奇,我馬上就回來。」

加寧獨自一人,便更舒服地在那張綠色舊扶手椅中坐好,沉思地微笑著。他來拜訪這位老詩人,因為他可能是惟一能夠理解他這時的紛亂心情的人,他想對他講述許多事情——關於俄國一條大路上的日落,關於白樺樹林。畢竟他就是詩作出現在《世界畫報》和《評論畫刊》這類雜誌的過期合訂本上、標題帶小花飾的那個波特亞金呀。

安東·謝爾蓋耶維奇面色陰沉,搖著頭走了回來。「他侮辱了我,」他說著在桌旁坐下,手指敲擊著桌子。「啊,他是怎樣地侮辱了我!」

「怎麼啦?」加寧問道。

安東·謝爾蓋耶維奇摘下夾鼻眼鏡,用桌布邊擦了擦鏡片。

「他看不起我,就是這麼回事。你知道他剛才對我說什麼來著?他對我來了一個小小的譏諷的冷笑,然後說:『你把時間都花在寫蹩腳詩歌上了,我連一個字都沒有讀。我要是讀了,就會把本可用來工作的時間浪費掉了。』這就是他對我說的話,列夫·格列博維奇。我問你——這是明智的話嗎?」

「他是幹什麼的?」加寧問。

「天曉得。他很會賺錢。啊,咳,你知道,他是個……」

「這有什麼可覺得受侮辱的?他有一種才能,你有另外一種才能。反正,我敢打賭你也看不起他。」

「可是列夫·格列博維奇,」波特亞金煩躁地說,「我看不起他不對嗎?糟糕的還不是這個——糟糕的是像他這樣的人竟敢要給我錢。」

他張開緊握的拳頭,把一張團在一起的鈔票扔在了桌子上。

「糟糕的是我拿了。你看一看,欣賞欣賞吧——二十馬克,見鬼。」

老人似乎全身發抖,嘴一張一閉,下嘴唇底下小小的灰鬍子一抽一抽的,胖胖的手指敲擊著桌子。然後他帶著痛苦的呼哧聲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彼得·庫尼岑,是的,我還記得。他在學校時成績很好,這壞蛋。他總是那麼準時,口袋裡放著一隻表,上課時常常舉起手指表示離下課鈴響還有幾分鐘。中學畢業時得過金質獎章。」

「記起這些對你來說一定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加寧沉思地說,「仔細一想,連記得一些每天的瑣事都很奇怪——儘管其實根本不是每天的事——也許是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

波特亞金敏銳而和善地看了他一眼。「你怎麼啦,列夫·格列博維奇?你的臉看上去光艷照人,是不是又愛上誰了?是的,我們的記憶方式是有點不可思議。你笑得多讓人愉快呀,見鬼。」

「我來看你是有原因的,安東·謝爾蓋耶維奇。」

「可我能給你的只有庫尼岑。讓他成為你的鑒戒吧。你在學校時過得怎麼樣?」

「一般,」加寧說,又笑了起來。「彼得堡的巴拉紹夫中學——聽說過嗎?」他繼續說道,不知不覺間帶上了波特亞金的口氣,人們在和老人談話時常常會這樣。「我還記得學校的操場,我們常在那兒踢足球,在一個拱門下面堆放著木柴,球時不時地會碰掉一塊木柴。」

「我們喜歡玩『打了就跑』和『哥薩克和強盜』,」波特亞金說,「而現在生活已經消失了,」他突然加了一句。

「你知道嗎,安東·謝爾蓋耶維奇?今天我想起了以前登你的詩的那些老雜誌,還有白樺樹林。」

「真的嗎?」老人轉向他,帶著善意的嘲弄神色看了他一眼。「我多傻啊——為了那些白樺樹,我浪費掉了全部的生命,我忽略了整個俄國。現在,感謝上帝,我已經不寫詩了,和詩了結了,我甚至對填表時稱自己是『詩人』而感到羞恥。對了,我今天又把事情搞得一團糟,那個官員甚至生氣了,我明天還得去。」

加寧看著自己的腳,說道:「高年級的時候同學都以為我有個情人,那是什麼樣的情人啊——一個社交界的婦女。為此他們很尊敬我。我並沒有提出異議,因為是我自己散布的這個謠言。」

「哦,」波特亞金點點頭,「你這人有某種精明之處,列維什卡 ,我喜歡這一點。」

「事實上我貞潔得可笑,而且並不因此有什麼不好的感覺。這像個特殊的秘密,我感到很驕傲,但是別人全以為我經驗豐富。你要知道,我絕不古板或怕難為情,我就是覺得那樣生活、等待很幸福。而我的那些滿嘴髒話、一聽見『女人』這個詞就喘粗氣的同學都是手心出汗臉上斑斑點點的骯髒傢伙,他們的斑點使我看不起他們,他們關於自己在愛情奇遇上撒的謊讓人噁心。」

「我必須承認,」波特亞金缺乏生氣的聲音說道,「我第一次是和一個侍女。她非常溫柔甜美,有著一雙灰色的眼睛。她的名字叫格拉莎。事情常常是這樣的。」

「不,我等待過,」加寧柔聲說道,「從青春期開始到十六歲,我等了大約三年。我十三歲時有一次玩捉迷藏,和一個與我年齡一樣大的男孩一起躲在一個大衣櫃里,在黑暗中他告訴我,有些妙極了的美人,給錢就肯脫衣服。我沒聽清他叫她們什麼,我以為他說的是『主女』——由『公主』和『有年輕女人的地方』合在一起的詞,因此她們在我腦子裡形成了一種令人著迷的、神秘的形象。不過我當然很快就明白自己大錯特錯了,因為我看不出那些在涅夫斯基街上走來走去、扭動著屁股、把我們這些男中學生叫做『鉛筆桿』的女人有什麼吸引人之處。在我引以為豪的三年貞潔生活之後,等待結束了。那是在夏天,在我們的鄉間別墅里。」

「是的,是的,」波特亞金說,「我能想像出來,不過是老掉牙的一套了:美妙的十六歲,林中的愛情。」

加寧好奇地看著他。「可是還有什麼能比這更美好呢,安東·謝爾蓋耶維奇?」

「啊,別問我,我也不知道,親愛的夥計。我把應該放進自己生活的一切都放到了我的詩歌里,現在要從頭開始已經太晚了。現在在我腦子裡出現的惟一想法是,最終算賬的時候,是個性情樂觀的實幹家要好一些。你如果非得喝醉不可的話,那就好好喝個醉,把那地方砸個稀爛。」

「也有這個因素,」加寧笑道。

波特亞金想了片刻。「列夫·格列博維奇,你剛才談到俄國的鄉村,我想你可能還會看到它,但我這把老骨頭是要留在這裡的了,如果不在這裡那就在巴黎。我今天好像心情特別不好,請原諒。」

兩個人都沉默了起來。一列火車駛過,在遠遠的地方一輛機車發出了一聲凄涼而沮喪的尖鳴。在沒有窗帘的玻璃窗外,夜色冷藍,玻璃上映出燈罩和照得亮亮的桌子的一角。波特亞金躬著背坐在那裡,灰色的頭低垂著,手裡轉動著一隻皮製香煙盒。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不可能知道:是關於過去的生活的沉悶;還是年老、疾病和窮困如同映照在夜窗上的陰影般,清晰地出現在他腦海中;還是關於他的護照和巴黎;還是在悶悶不樂地想,他的靴子尖正好與地毯上的圖案相吻合;還是他多麼想喝上一杯冷啤酒;還是客人已經待得太長了——天知道。但是當加寧看著他低垂的大腦袋、耳朵里因年老而長出的一撮毛,以及因長年伏案書寫而圓拱著的雙肩,他突然感到一陣悲哀,失去了談論俄國的夏天、公園中的小徑的任何願望,更不要說昨天發生的那件令人驚奇的事情了。

「哦,我該走了。睡個好覺,安東·謝爾蓋耶維奇。」

「晚安,列維什卡,」波特亞金嘆了口氣道,「我們談得很高興。至少你不因為我接受了庫尼岑的錢而看不起我。」

只是在最後一刻、在門口時加寧才停住腳步說:「你知道嗎,安東·謝爾蓋耶維奇?我剛開始了一段美妙的戀情,現在我要到她那兒去了,我非常幸福。」

波特亞金鼓勵地點了點頭。「哦,代我問候她。我未能有幸見到她,不過還是拜託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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