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十二章

我們在巴黎的最後那個冬季臨近結束的時候,在某個神秘時刻,我們之間的關係出現了轉機。新的溫暖、新的親密、新的溫柔,潮湧般增強並掃除了所有距離的錯覺——爭吵,沉默,猜疑,退入自愛的城堡,諸如此類——這一切阻礙了我們的愛,而錯都在我自己身上。我無法想像一個伴侶會比她更加親切、更加快活。親昵的舉動,充滿愛意的稱呼(對我是用俄語的形式)又重新進入我們的日常交流。我打破了寫作詩體中篇故事《望月》時的清規戒律,和她一起在樹林里騎馬,或者盡心盡職地陪她去看時裝表演和先鋒派贗品畫展。我克服了對「嚴肅」電影(用政治上的牽強附會來詮釋令人傷心的問題)的鄙夷,她卻偏愛這類電影,而不喜歡美國電影的插科打諢和德國恐怖電影的特技攝影。我甚至還去她所在的一個相當差勁的英國女士俱樂部作了一場報告,談了我在劍橋大學的情形。最後,我向她透露了下一部小說(《投影描繪器》)的情節。

一九三○年三月底或四月初的一天下午,她偷偷朝我房間里張望,我讓她進來,她遞給我一頁列印稿的複印件,標號444。她說這是她那部冗長故事裡某個片段的初稿,她將不再對那個故事作任何增加,而要刪削。她說,她感到很為難。黛安娜·凡內,一個配角,總的說來是個相當不錯的姑娘,逗留巴黎期間在一所馬術學校里邂逅一個行為怪異的法國人,科西嘉裔,或者是阿爾及利亞裔吧,熱情,冷酷,狂躁。他誤以為黛安娜是他以前的戀人——儘管她打趣地抗議,可他還是堅持這麼認為——也是一個英國姑娘,他已經有很多年沒見到她了。這裡有一種幻象,作者說,一種揮之不去的幻想,黛安娜活潑輕佻,聰敏幽默,在二十來節馬術課中接受了朱爾斯的感情;但隨後他對她的關注越來越真實,而她卻不再和他見面。他們之間什麼也不曾發生,但他就是無法接受勸告,仍然錯將她當作自己曾經擁有或自以為曾經擁有的那個姑娘,因為那個姑娘也極有可能只是此前某一段戀情所殘留的幻象,或是記憶中的囈語。這是一個極為怪異的情境。

而手裡的這一頁應該是那個法國人給黛安娜的最後一封信,是外國人說英語的口氣,預示著悲劇即將發生。我要把它當作一封真實的信來讀,而且作為一名經驗老到的作家,我要對接下來的情節或者悲劇提出建議。

親愛的!

我無法使自己相信你真的想要和我中斷一切聯繫。上帝作證,我愛你勝過愛生命——就算你的生命、我的生命加在一起,也抵不過我對你的愛。你不會病了吧?或者你已經另有他人?另有所愛,是不是?又有人成了你魅力的犧牲品?不,不,這念頭太可怕,太丟人了,無論是對你,還是對我。

我的祈禱並不過分,也是正當。再給我一次見面的機會吧!一次就夠!我已經準備好和你見面,在什麼地方無所謂——大街上、咖啡館裡、布洛涅的森林,都行——但我必須得見你,必須和你說話,並向你坦白許多秘密,在我臨死之前。噢,這絕不是威脅!我發誓如果我們見面有積極結果,換言之,如果你能給我希望,僅僅是希望,那麼,噢,那麼,我將同意等一等。但你必須馬上給我回信,一刻也不要遲緩,我的殘忍、愚蠢、可愛的小女孩!

你的朱爾斯

「有一件事,」我說著,將這頁紙仔細折好裝進衣袋,以備今後研究之用,「有一件事這個小姑娘應該知道。這不是一個浪漫的科西嘉島人寫的獄中情書;這是一個對英語一知半解的俄國人在敲詐勒索,把俄語里的陳詞濫調翻譯成英語了事。令我迷惑的是你不過知道三四個俄語辭彙——kak pozhivaete ,do svidaniya ——但是作為作者,你是如何設計出那些微妙的措辭,模仿出只有俄國人才會犯的英語錯誤?我知道,模仿能在家族成員中遺傳,但我還是——」

艾麗斯答道(以她那種古怪有趣而nour 的推理方法,四十年後我將這用在《阿迪斯》的女主人公身上),是的,確實如此,我說得很對,肯定是她俄語課上得太多太雜亂,要糾正這種不同尋常的印象,只需全信用法語就行了——順便提一下,她聽說俄語的確從法語借了不少陳詞濫調的表達。

「但那是不相干的,」她繼續說道,「你不知道——關鍵是接下來的情節該怎樣——我是說,怎樣才合乎邏輯?我那位可憐的姑娘該怎樣對付那個混蛋,那個野獸?她不安,她迷惑,她恐懼。最後的結果應該是鬧劇,還是悲劇?」

「應該是廢紙簍,」我咕噥道,放下手中的筆,將她嬌小的身軀抱在我的腿上,在這年春天,我經常這樣抱她——一九三○年,感謝上帝,這個致命的春天。

「把那東西還給我,」她柔聲乞求道,想把手塞進我的睡袍口袋,但我搖搖頭,把她摟得更緊了。

潛伏在我心底的嫉妒本應被煽動成怒火,因為我猜測我妻子其實是抄錄了一封確實存在的信——給她寫信的,說不定是一個骯髒、可憐的流亡詩人,頭髮溜光,眼睛亮晶晶的會說話,常常在流亡者沙龍和她見面。但是研究再三,我認為那恐怕還是她自己寫的,其中插了幾處法語里來的語病(supplications, sans tarder ),還有的則可能是下意識里沃拉卜克語的流露,畢竟她在跟著那些俄語老師上課時一直用這種語言,又在花里胡哨的練習本上做了許多兩種語言、三種語言的練習。因此,我並沒有讓自己迷失在惡意猜測的叢林里,而只是將那頁薄薄的紙片,那一行行高高低低、顯然是她自己打的文字,保存在我面前那個褪了色、裂了口的公文包里,連同其他紀念品,其他死者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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