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淺藍灰色的滑冰場(夏季就變成若干網球場)上薄薄蓋著一層雪,當地的人們在上面小心翼翼地玩樂。盧仁夫婦早上散步經過這裡的時候,滑冰人中身手最矯健的那一個,一位穿著毛線運動衫的年輕人,正好來了個荷蘭式的花樣,結果重重地坐在了冰面上。再遠一點是個小公園,裡面有一個穿著一身紅衣服的三歲小男孩,邁開穿著羊毛褲的小腿搖搖擺擺朝一塊馬鐙石走去。附近有一點雪積成了個小山包模樣,誘人胃口,小男孩伸出一隻看不見指頭的小手刮下點雪來,送到嘴邊。這情形立即招來了背後一隻手一把抓住了他,還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唉,你這可憐的小人兒,」盧仁太太回頭望望說。一輛公共汽車駛過白色的柏油路面,留下兩條又粗又黑的道兒。一家賣留聲機和遊戲機的商店裡傳出微弱的音樂聲,有人過來關上了門,免得音樂患上感冒。一隻達克斯獵狗穿著一件藍布拼接起來的小外套,搖擺著低垂的耳朵,停下來嗅了嗅地上的雪,盧仁太太正好趁機摸了摸了它。這一陣一直有白色的東西打在他們臉上,很輕,卻很尖利,當他們抬眼凝視空曠的天空時,發現有亮晶晶的微小顆粒在他們眼前飛舞。盧仁太太腳下滑了一下,她責備地看了看她那雙灰色雪靴。在俄式食品店附近,他們碰上了阿爾費奧洛夫夫婦。「這天氣突然就冷了,」阿爾費奧洛夫感嘆道,黃鬍子一抖一抖地動。「別吻手了,手套髒了,」盧仁太太說,笑眯眯地看著阿爾費奧洛夫太太總顯得生氣勃勃的迷人臉龐,問她為什麼不來他們家做客。「你正在發胖,先生,」阿爾費奧洛夫大吼一聲,頑皮地斜眼瞟了瞟盧仁的肚子,此刻他的肚子在棉大衣下面顯得格外大。盧仁可憐巴巴地看看妻子。「記住,永遠歡迎你們來,」她點點頭說。「等等,瑪麗,你知道他們的電話號碼嗎?」阿爾費奧洛夫問「,你知道?那好。就這樣,再會——咱們用蘇維埃俄國的告別語。向你母親轉達我最誠摯的敬意。」

「他這個人很小氣,也很可憐,」盧仁太太說,挽起丈夫的胳膊,變換著腳步,好和他的步子協調一致,「不過瑪麗……多麼可愛的人,多麼漂亮的眼睛啊……別走那麼快,親愛的盧仁——路很滑。」輕盈的雪不再飄落,一小塊天空暗淡地閃著光。太陽浮出臉來,沒有血色,像一隻扁平的盤子。「你猜怎麼著,我們今天從右邊走,」盧仁太太建議道,「我們從沒有從右邊走過,看,我敢肯定。」

「橘子,」盧仁說道,覺得很饞,並想起了他父親說過的話:你用俄語說「leemon (檸檬)」這個詞的時候,你會不自覺地拉長面孔,但說「apelsin (橘子)」一詞時,就會一臉笑容。賣東西的小女孩敏捷地打開紙袋口,將幾個冰涼的、長著小淺坑的紅色球體擠著塞了進去。盧仁拿出一個橘子,邊走邊剝皮,料想橘子汁會濺進眼睛裡,不由得緊皺眉頭。他將剝下的橘子皮放在衣袋裡,這是因為扔在雪地上會太顯眼,說不定還會有人把它踩成醬泥。「好吃嗎?」他妻子問。盧仁咂吧著嘴嚼著最後一瓣橘子,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他正要伸手重新挽住妻子的胳膊,突然停下不走了,四處張望。想了片刻後,他回頭往街道口走去,看了看街道的名字,然後又快步趕上妻子,伸出手杖指向最近的一幢房子。那是一幢普通的灰色石頭房,鐵欄杆後面有個小花園,把房屋和街道隔開。「我爸爸從前常住這兒,」盧仁說,「門牌35A。」

「35A,」他妻子跟著他說了一遍,不知道接下來說什麼,便抬頭望望房子的窗戶。盧仁繼續往前走,用手杖將欄杆上面的積雪搗下來。一會兒後,他又一動不動地站在一家文具店前面。店裡有一個蠟像小人,長著兩副面孔,一副悲傷,一副歡快,不停地將夾克衫的左右衣襟輪換著打開。夾克下穿著一件白色馬甲,馬甲左口袋裡別著一支自來水筆,夾克左襟一打開,水筆便往白色馬甲上噴洒墨水,而別在右邊口袋裡的自來水筆卻沒有任何動靜。盧仁非常喜歡這個雙面人,甚至想把它買下來。「聽著,盧仁,」等他在窗子邊上看夠了後,妻子說話了,「很久之前我就想問問你——你父親去世後難道沒留下什麼東西嗎?留下的東西現在都放在哪兒呢?」盧仁聳聳肩。「曾有一個叫克拉什欽科的人,」過了一會兒他喃喃說道。「這我就聽不明白了,」他妻子有點懷疑。「他在巴黎給我寫了一封信,」盧仁不太情願地解釋道,「講了去世和安葬的事,已故父親的遺物由他保管著。」

「唉,盧仁,」她嘆口氣說,「你看你怎麼使用語言的。」她沉思片刻後又說,「你父親的遺物不關我的事,我只是覺得那些原來屬於你父親的東西由你留著才好。」盧仁沉默不語。她想像著那些沒人要的東西——也許是老盧仁寫書時用過的鋼筆,這樣那樣的文件、照片之類——她傷心起來,暗暗怪丈夫心腸冷酷。「不過有一件事情非做不可,」她決斷地說,「我們必須去墓地看看他的墳,確保它不受冷落。」

「天冷,路也遠,」盧仁說。「那我們過一兩天去,」她做出了決定,「天氣肯定會有變化的。請小心——有輛汽車過來了。」

天氣變得更糟了,盧仁想起了那塊令人壓抑的荒地和墓地上的冷風,便請求將掃墓之行推遲到下一周。另外,天氣冷得出奇,滑冰場關閉了。這個冰場總是運氣不好:去年冬天它一化再化,最後冰場化成了一個水潭。今年又冷得像著了魔一般,連學童們都不來滑冰了。公園裡凍死的小鳥挺著胸脯躺在雪地上,兩隻爪子豎在空中。溫度計在周圍寒冷環境的影響下,無可奈何地一降再降。就連動物園裡的北極熊也發現為它們加強了防凍措施。

現在發現盧仁夫婦的公寓是那些幸運公寓之一,裝有神奇的中央供熱系統。住在這樣的公寓里,人坐著不動時不必非穿上皮大衣、裹上毛毯不可。他妻子的父母凍得快要發瘋了,所以極其樂意到有中央供熱系統的公寓做客。盧仁穿著那件沒有被毀掉的短上衣坐在桌前,正在用心地畫放在他面前的一個白色立方體。他的岳父要麼在書房裡四處踱步,邊走邊講述一些非常體面的長篇趣聞軼事,要麼拿著一張報紙坐在沙發上,時不時先深深吸氣,再清清嗓子。他的岳母和妻子坐在茶桌旁。從書房裡穿過昏暗的客廳望過去,可以看見餐廳里明亮的黃色燈罩。餐具櫃形成一個棕色的背景,上面映出他妻子明亮的輪廓和裸露的雙臂。她的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離開她眼前好遠,頭斜靠在一隻肩上,十指交叉。要麼突然平穩地伸開一隻胳膊,碰碰桌布上某個閃亮的物體。盧仁將他正在畫的立方體放到一旁,取出一張什麼也沒畫的白紙,準備好一隻裝著水彩塊的鐵皮盒子,匆匆畫起遠處的這個景象來。他藉助一把尺子吃力地勾畫輪廓線,這時遠遠的那一頭髮生了一點變化。他的妻子離開了明亮的長方形餐廳,燈滅了,隨後燈又在近處的客廳里亮了起來,遠處再沒有什麼可看的了。平時他很少用水彩,倒是喜歡用鉛筆畫畫。水彩潮濕,老是弄得畫紙起皺,令人不快,濕了的顏色還會淌到一起去。普魯士藍黏力特強,往往粘上取不掉——你剛在畫筆尖上蘸上一小點,它就在顏料盒光滑的搪瓷內壁上粘得到處都是,打好的底色也叫它吞掉了,玻璃杯里的水也叫它染成討厭的藍色。有些裝著墨汁和鉛粉的粗軟管,可管子蓋兒無一例外地全丟了,所以管子的頸口就完全乾了。他擠管子的時候用力過猛,管子就會從底部爆裂,於是下面會爬出一條黏糊糊蠕動的胖蟲子。他這種胡塗亂畫畫不出什麼結果來,就連最簡單的東西——比如畫個插著花的花瓶或臨摹介紹里維埃拉的旅遊宣傳冊里的一幅落日圖——也會畫得斑斑點點,看得人討厭噁心。不過畫畫總歸是好事情。他畫了他的岳母,畫得岳母生了氣。他畫他妻子的剪影,妻子說她要是長那副模樣的話,他就沒有理由娶她了。不過另一方面,他岳父漿過的筆挺襯領卻畫得很好。盧仁對削鉛筆和用鉛筆量眼前物體的比例很有興趣,眯起一隻眼睛,舉起鉛筆,大拇指抵住筆桿。畫錯了要擦掉時也會小心翼翼地在紙上移動橡皮,一隻手掌壓住紙。他根據經驗知道,不壓住的話,紙就會擦得嘩嘩響,出現褶皺。他會非常細心地吹掉紙上的橡皮屑,生怕用手去抹會把畫好的畫弄髒。他最喜歡的是他妻子最初建議他畫的那些物體,後來就反反覆復地畫——白色的立方體、角錐體、圓柱體,還有一小塊塑料裝飾品,這東西讓他想起在學校里上圖畫課的情形——這是他唯一畫得來的東西。那些細細的線條讓他感到安慰,他畫了又畫,足有上百次,終於達到了最高程度的清晰、精確、純正。打陰影也是極爽的事,輕輕地、工工整整地打,不能壓得太重,線條分布均勻。

「畫完了,」他說,舉起畫紙,拉開點距離,眯起眼睛,透過眼睫毛觀看他畫好的立方體。他的岳父戴上夾鼻眼鏡,看了許久,連連點頭。他的岳母和妻子從客廳過來,也看起他的畫來。「立方體還投下一小塊陰影呢,」他妻子說,「一個非常非常漂亮的立方體。」

「畫得好,你是一位真正的立體派畫家,」他岳母說。盧仁咧了咧嘴的一邊,微微一笑,拿著畫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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