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去國外長期旅行的計畫推遲到了春天——這是盧仁太太對她父母做出的唯一讓步,她父母希望他們至少婚後頭幾個月里不要出遠門。盧仁太太有點擔心,怕柏林生活對丈夫不利,因為柏林生活事實上是和象棋往事糾纏在一起的。然而後來證明,即使是在柏林,想讓盧仁高興起來也是不困難的。

去國外長期旅行,多次談起這事,還說到具體的旅行計畫。盧仁現在特別喜歡書房,他們在書房的一個書架上找見了一本精美的地圖冊。世界最初展現為一個固體的圓球,被經線和緯線組成的網緊緊地捆起來。然後它又鋪平展開,一分為二,再分成幾個部分。像格陵蘭那樣的地方,起初只是一個小塊,僅僅是個附屬物,但世界展開的時候它卻膨脹起來,差不多有附近那個大洲那麼大。在北極和南極,有一些白色的禿塊。海洋平穩地展開,呈蔚藍色。即使在這個地圖上,水也總是充足的。比如說,洗手的水總是有的。有這麼多水,這麼深、這麼廣闊的水,那世界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盧仁指給他的妻子看他從小喜歡的各種地圖形狀——波羅的海像一個跪著的女人,義大利像只長統靴,錫蘭像印度鼻子里掉下的一滴鼻涕。他認為赤道運氣不好——它的道路基本上都穿洋過海。它穿過了兩個大洲,這不假,但它與亞洲無緣,亞洲往上提了一下,偏離了赤道的路線。赤道還對它成功穿過去的地方形成了擠壓——其中有一兩個地方的頂端,還有一些凌亂分布的島嶼。盧仁知道最高的山和最小的國家。他看著北美、南美的相應位置,發現兩個美洲之間的聯結有點演雜技的味道「。不過總的來說,所有這些本可以安排得更有趣一些,」他手指著地圖說,「沒有意義。」現在的安排沒有目的性,他甚至有點生氣,因為他看不出所有這些複雜圖形能表示什麼意義。他花了好幾個鐘頭看了又看,和他小時候一樣,要沿著河流縱橫交錯的迷宮找出一條從北海通往地中海的線路,要麼在山脈的布局中探究出某種理性的模式。

「現在我們將去哪兒呢?」他妻子呵呵笑道,就像大人們開始同孩子一起做遊戲時經常做的那樣,向孩子表達他們愉快的預期。接著她大聲地報了一串很有浪漫色彩的地名。「首先順著這兒下去,到里維埃拉 ,,」她建議道,「再到蒙特卡洛 、尼斯 ,或者,去阿爾卑斯山脈。」

「然後,往這邊來一點兒,」盧仁說,「克里米亞的葡萄十分便宜。」

「你在說什麼呢,盧仁?願上帝保佑你,我們不可能去俄國的。」

「為什麼?」盧仁問,「他們邀請我去。」

「胡說,請就此打住,」她說。她生氣倒不是因為盧仁在談不可能實現的事情,而是因為他隱隱約約提到與象棋有關的事情。「往下看這兒,」她說,盧仁順從地將目光移到地圖上的另一個地方。「比如說這裡,這裡是埃及,金字塔。這裡是西班牙,西班牙鬥牛的情景很恐怖……」

她知道他們有可能去的地方其中不少盧仁也許已經去過不止一次了,所以她沒有列舉大城市,免得勾起往事,對他不利。這個擔心是多餘的。盧仁那個時候遊歷過的世界並不反映在地圖上,所以她要是列舉了羅馬或倫敦,那麼從她嘴唇上發出這些地名的聲音判斷,再從地圖上標註出的那個大圈判斷,他都會想到那是個全新的地方,以前從沒有見過。他無論如何不會由此想到那種光線昏暗的象棋咖啡館,那種地方不論在羅馬還是在倫敦都是一個樣子。她覺得尼斯不會引起有害聯想,便放心地說了,其實在尼斯,象棋咖啡館也是一個樣子。她從鐵路部門拿來了不計其數的旅遊小冊子,看了這些小冊子後,他巡迴賽棋的世界同現在這個旅遊新世界似乎更加鮮明地區別開來了。在這個旅遊新世界中,旅遊者穿著白色套裝漫步,胸前掛著望遠鏡。玫瑰色的夕陽下挺立著幾株黑色的棕櫚,還是這幾株棕櫚,又倒立在玫瑰色的尼羅河裡。有一道海灣,藍得幾乎不近情理。有一座旅館,白得像糖一般,上面掛著一面彩旗,迎著地平線上一艘輪船冒出的煙飄揚。還有白雪皚皚的山頂、懸索橋、盪悠著小船的湖面、數不清的古老教堂、大鵝卵石鋪成的窄巷、兩邊馱著兩大包貨物的小毛驢……每樣東西都引人入勝,每樣東西都妙趣橫生,每樣東西都讓這些宣傳冊的無名作者備受讚揚……音樂般動聽的名字,無數的聖人,包治百病的神水,古城牆的悠悠滄桑,頭等、二等、三等的旅館——所有這一切如漣漪出現在眼前,每一樣都那麼美好,到處都在等著盧仁去看,它們用雷霆般的聲音召喚著他,它們好客得都要發瘋了。它們不經請示主人,就把它們的陽光四處揮灑了。

在婚後的頭幾天里,盧仁到他岳父的辦公室去拜訪。岳父正在口授什麼事情,可是打字機卻我行我素——只聽見快速地咔嗒作響,打出來的是一個重複的單詞。響聲像是這麼個聲調:突,霍屯突,突突突,不要突突突——然後會砰的一聲跳過去,接著往下打。岳父給他看了好多表格、賬本,每頁上畫有之字形的線,一些書脊上帶有小窗口的書,幾卷極厚極厚的《德國商務指南》,還有一個計算器,非常聰明,非常好使。然而在所有這些東西中,盧仁最喜歡打字機的聲音,詞語飛快地流出來,落到紙上,整整齊齊地排成淡紫色的字行,太神奇了——還一次能打出好幾份來「。不知我是不是也……不會就要學,」他說。岳父點頭稱許,於是一台打字機出現在盧仁的書房裡。岳父向他建議,讓他辦公室的職員中來一位給他講解如何使用打字機,他卻拒絕了,說自己能學會。果真如此,他很快就弄清了打字機的結構,學會了安裝色帶和往滾筒上捲紙,並同所有的小槓桿部件交上了朋友。後來證明,要記住字母的分布更困難一些,所以字打得非常慢。他根本打不出那種「突突」的快速聲響,還不知何故——從打字的第一天起——感嘆號就纏著他不放,這個符號總是在最不想要它的地方跳將出來。起初他照著一張德語報紙打,打了半篇專欄文章,然後自己編了一兩樣事情。一則簡短的筆記寫成了,內容如下:「你涉嫌謀殺,受到追捕。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七日。謀殺兼縱火。日安,親愛的夫人。現在是需要你的時候,親愛的,感嘆號,你在哪裡?屍體已經找到。親愛的夫人!今天警察會來!!」盧仁又從頭讀了三四遍,將紙重新放進去,摸索著找對字母,略帶跳動地打出了落款「布索尼牧師」。這時他覺得厭倦了,事情進展得太緩慢。不知為何,他想必須把寫成的這封信派上用場。他在電話號碼簿中尋找一番,找到了一位叫路易莎·奧特曼的夫人,然後用手寫上她的地址,把他的作文寄給了她。

留聲機也給他提供了一定程度的消遣。棕櫚樹下,留聲機巧克力色的機櫃常用天鵝絨般的嗓音唱歌,盧仁一隻胳膊摟著妻子,坐在沙發上聽,心裡在想很快就是夜晚了。她總是站起來去更換唱片,將唱片舉起來迎著燈光,唱片的一個部分總會發出絲綢一般的微光,宛如月光照在海上。然後那個機櫃又會重新流淌出音樂。他的妻子會重新坐到他身旁,將下巴一低,托在交叉起來的手指上,眨著眼睛聽。盧仁記住了那些旋律,甚至想哼唱出來。有各種舞曲,呻吟的、哇啦哇啦說話的、嚎叫的。有一位極其溫柔的美國人,壓低聲音唱。還有一整套歌劇,由十五張唱片組成——《鮑里斯·戈東諾夫》 ——其中有一處響起教堂鐘聲,還有些地方有預示不祥的停頓。

他妻子的父母常過來看看,來得很勤,還定下了一個規矩:盧仁夫婦每星期必須要和他們共進三次晚餐。母親試了好幾次,想從女兒那裡了解一點他們婚後生活的具體情況,總是好奇地問:「你懷孕了嗎?你肯定快要有個孩子了吧?」

「不是一個,」女兒答道,「我懷了雙胞胎。」她仍然是平時那個文靜的她,仍然是那樣雙眉低垂地微笑,仍然用盧仁的姓和「您」稱呼盧仁。「我的可憐的盧仁,」她總是這麼說,說時輕輕地噘起雙唇,「我那可憐的、可憐的人。」這時盧仁總是將臉頰靠在她的肩上摩擦,她也隱約覺得比起憐憫帶來的快樂,可能有更大的快樂,然而更大的快樂與她毫不相干。她活在世上,唯一關心的就是一分鐘接著一分鐘地喚起盧仁對象棋以外的事物產生好奇心,從而使他的腦袋保持在那攤黑水上方,能夠自如地呼吸。每天清晨她都要問盧仁做了什麼夢,用炸肉排或英式橘子醬增進他的早餐食慾,然後帶他去散步,陪著他在商店櫥窗前溜達。晚餐後給他高聲朗讀《戰爭與和平》,和他看著地圖神遊,念些句子讓他練打字。她領著他去了幾次博物館,讓他看她最喜歡的畫,給他解釋說佛蘭德斯地區多雨多霧,畫家們常用亮色,西班牙是個陽光充足的國家,所以色彩最沉鬱的大師就生在那裡。她還說那邊那幅畫的作者善於鑒賞玻璃製品,這邊這幅畫的作者喜歡畫百合花,喜歡畫在天堂著了涼,因感冒而微微發紅的嬌嫩面孔。她引導他注意《最後的晚餐》,飯菜簡陋的窄餐桌底下有兩隻狗正在熟練地找餅屑。盧仁點點頭,認真地眯起眼睛,用了很長時間研究起一幅巨大的油畫來。畫面上畫家描繪了罪人們在地獄裡遭受的各種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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