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他們的約會當然還在繼續。那位可憐的夫人心中恐懼,開始注意到她的女兒和這位極不可靠的盧仁先生看來是難捨難分了——他二人之間有談話,他二人有對視的目光,還散發出一些她無法准准地確定其含義的信息。這一切在她看來太危險了,以至她克服了自己對盧仁的反感,決定儘可能不離盧仁左右。這麼做的部分目的是為了對他有個徹底的了解,但主要目的還是不讓女兒動不動就不見了蹤影。盧仁以下棋為業,真是無聊,荒唐……這樣的職業也只有用如今這倒霉時代的話語才能解釋得通。現在的人好創個毫無意義的紀錄(比如飛上太陽的飛機、馬拉松賽、奧林匹克競賽……)。想當年在她年輕時的俄國,一個男人不幹別的,光下棋,那似乎是不可思議的事。即便在當今時代,這樣的男人也是相當奇怪的。她不由得心生疑竇,也許下棋只是個掩人耳目的幌子,盧仁真正乾的完全是另一碼子事。她想到了那種暗中犯罪的活動——也許他是共濟會的,嚇得她發暈。原來他是這種奸詐歹徒,擺出一副痴迷於一種單純的業餘愛好的樣子,背後隱藏著犯罪活動。不過這樣的懷疑一點一點地消失了。你怎能指望這麼一個大傻瓜幹得出奸詐陰損的勾當呢?再說,他有名,那也是不摻假的。一個許多人都熟悉的名字,她卻根本不知道,這叫她有點吃驚,也多少有點惱火。倒是從前偶然聽到過這個名字,一位遠房親戚認識一個叫盧仁的聖彼得堡的莊園主。盧仁這個名字中帶有外國人很難發準的「噝噝」音,但住在這家度假旅館裡的德國人都能克服發音上的困難,念起他的名字來充滿敬意。她女兒給她看了一家柏林畫刊的最近一期,在專登棋局測驗和縱橫詞謎的欄目中,出於某種原因刊登了盧仁最近獲勝的一場棋賽的精彩棋局。

「可是一個大男人真的能全身心地搞這種雕蟲小技?」她心煩意亂地望著女兒叫道「,為這樣的雕蟲小技浪費一輩子的光陰?……你看看,你以前有個舅舅,他各種遊戲都玩得好——象棋、撲克、撞球——可他無論如何有一份工作,有一份職業,生活中啥都不缺。」

「他也有職業,」女兒答道,「再說他真的非常有名。你對象棋沒興趣,不能怪別人。」

「裝神弄鬼的巫師也可能很有名,」她生氣地說。不過思忖一番後,她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盧仁的名氣也部分地說明了他這種人自有他存在的道理。可是他的存在叫別人覺得壓抑。尤其惹她生氣的是,和他坐在一起時,他總是設法背對著她。「他甚至用脊背說話,」她向女兒抱怨說,「總是背對著人。不像正常人那樣與人交談。我告訴你,這裡頭肯定有極不正常的事。」盧仁沒有向她提過哪怕是一個問題,眼看著無話可談了,他也不想丁點兒辦法補救。忘不了在陽光斑駁的小路上一次次的散步,沿途在這裡那裡的宜人樹蔭下,不知哪位思慮周全的天才安放了那麼多長凳。之所以說是難忘的散步,是因為一路上盧仁的每一步在她看來都是對她的侮辱。儘管盧仁又矮又胖,喘氣吃力,可他還是動輒突然加快速度,步子快得驚人,把他的兩位同伴遠遠落在後面。這位母親咬緊嘴唇,看看女兒,咬牙切齒地暗暗發誓,要是這種破紀錄的奔跑還再繼續下去的話,她就立即——立即,你明白吧——扭頭回家。「盧仁,」女兒總會喊他,「盧仁?慢點走,這麼快會累的。」(女兒用盧仁這個姓來喊他也使她不快,她說到這一點時,女兒卻笑起來,答道:「屠格涅夫筆下的女主人公們都是這樣喊的。她們喊得,我就喊不得嗎?」)盧仁走著走著會突然轉過身來,苦笑一下,撲通一聲坐在一條長凳上。長凳旁邊立著個鐵絲籃,他總是一門心思地翻騰衣服口袋,掏出一片又一片紙,整整齊齊地撕成碎塊,扔進鐵絲籃里,然後嘿嘿傻笑。這就是他開小玩笑的最佳範例。

儘管他們三個經常一起散步,但盧仁和她女兒還是找時間單獨幽會。每一次幽會過後,這位憤怒的夫人都要問:「好啊,你們倆接吻了吧?接吻了吧?我敢肯定一定接吻了。」女兒只是嘆口氣,假裝不耐煩,說:「唉,媽媽,你怎麼能說這種事情呢……」

「是長時間的熱吻吧,」她斷言道,於是給她丈夫寫信,說她現在很不痛快,特別擔心,原因是他們的女兒正在談一場不可能有結果的戀愛——和一個陰鬱而又危險的傢伙。她丈夫勸她回柏林或去另外一個度假勝地。「他不懂事啊,」她暗自思忖,「唉,算了,沒關係。這一切會很快結束的。我們的這位朋友會自動離開的。」

突然,就在盧仁去柏林的前三天,發生了一件小事情。這件小事雖然沒有使她徹底改變對盧仁的態度,但讓她有所感動。他們三個出去散步。那是一個寧靜的八月黃昏,落日壯觀,像一隻擠出了最後一滴汁的榨汁橙子。「我覺得有點兒涼,」她說,「給我拿點能穿的東西去。」女兒點點頭,從銜著一截草莖的嘴裡「嗯」地答應一聲,快步離開了。回到旅館門口時,還朝這邊輕輕地揮手。

「我有一個漂亮的女兒,是吧?那雙小腿多美。」盧仁欠身贊同。「這麼說你星期一就走?比賽完後返回巴黎?」盧仁又欠欠身。「不過你不會在巴黎住很久,對吧?又會有人邀請你到別的地方比賽?」就在這時候,那件小事發生了。盧仁往四周望望,伸出他的手杖。「這條小路,看看這條小路。」他說,「那一天我正沿著它向前走。想像一下我遇到了什麼人。我遇到了誰?是一位神話中的人物。丘比特。不過沒有帶弓箭——帶了一塊小卵石。我被擊中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驚奇地問。「別走,請聽我講,」盧仁叫道,伸出一根手指,「我非得找個人說說。」他走近她,很奇怪地半張著嘴,這使得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烈士殉道那樣不同尋常的表情。「你是一位善良而敏感的女性,」盧仁緩緩地說,「我很榮幸,很榮幸,求你把她嫁給我。」他轉過身,好像在台上做完了講演一般,然後開始用手杖在沙地上挖,挖出一個小圖案來。「給你披肩,」後面傳來她女兒喘息的聲音,一條披肩搭在了她的肩頭。「哦,不要了,我這會兒熱,不需要了。我要披肩幹什麼……」那天晚上他們散步時話特別少。她頭腦里全想著她非要跟盧仁講一講的話——要暗示他說說錢財方面的事。他有可能並不富有,他在旅館裡住的是最便宜的房間。她還要和女兒認真談一談。一樁不可思議的婚姻,一場白痴般的冒險。儘管想了這麼多,見盧仁如此真誠地用傳統方式將婚姻大事先向她稟告,她還是有受寵若驚之感。

「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恭喜恭喜,」那天晚上她對女兒說,「別擺出這種啥都不知道的樣子,你心裡全明白。我們的朋友想要娶你。」

「很遺憾他告訴你了,」女兒答道,「這只是他和我之間的事。」

「你初戀就遇著一個騙子,也就答應他了……」這位窩火的夫人開始數落。

「你說話注意點,」她女兒平靜地說,「這事與你無關。」

本來像是不可思議的一段冒險婚姻開始以令人驚奇的速度進展起來。盧仁在離開的前夜穿著長睡衣站在他房間的小陽台上,望著從黑沉沉的樹葉之間抖抖索索露出來的月亮。這時他正在想如何應對圖拉提的攻勢,局面有了意外的轉機,於是一邊想著棋,一邊聽著仍然迴響在他耳中的聲音。這聲音把他分割成了長長的線條,佔據了各處要害。這聲音是他和她剛才談話的回聲。她又坐在他的大腿上,答應——答應過兩三天就返回柏林,即使她母親不走,她也要自個兒回去。把她抱在自己的大腿上,也覺得不踏實,不能和她要跟著他、永不消失的承諾相比。他怕她像夢一般突然消失——鬧鐘的閃亮拱頂嘩嘩地在夢中震響,美夢立馬破滅,煙消雲散。她一隻肩膀抵在他的胸前,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把他的眼瞼向上微微撥開。眼球受到這麼一點輕微的壓力,他覺得一道奇怪的黑光在眼前跳動。像是與圖拉提交手時他跳出的那匹黑馬,如果圖拉提在第七步走兵,他的馬就會不假思索地吃掉它,和他們上次交手時一樣。當然黑方也會失去這匹吃了兵的馬,但棄子得勢,反守為攻,黑方佔盡先機。後這一翼有虛弱之處,這不假,或者說不是虛弱之處,而是有點小小疑慮,怕一切都是幻覺,都是焰火,一放即完,不能持久。心也不能持久,也許響在他耳朵里的聲音在欺騙他,不會常留耳畔。不過月亮從尖尖的黑色末梢後面浮現出來,一輪圓圓的滿月——一種穩操勝券的生動寫照。盧仁最終離開陽台,走進自己的房間時,屋裡的地板上落下方方正正一大塊月光,他自己的影子又落在這一大塊月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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