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外祖父生前的書房,即使在一年中最熱的日子裡,也是他們那座鄉下房子中最潮濕的一間。不論他們開窗多勤,還是那麼潮濕。原來窗戶外面正好是一片昏暗陰沉的樅樹林,枝葉繁茂濃密,相互交織,以至不可能分辨一棵樹哪裡到頭,下一棵樹從哪裡開始。這是一間不住人的屋子,書桌上什麼也沒有,只立著一個拉小提琴男孩的銅像。屋裡有一個沒有上鎖的書櫥,裡面放著厚厚幾摞雜誌,全是同一種帶插圖的雜誌,現在已經停刊了。盧仁經常飛快地翻動書頁,翻到印有象棋棋盤的那一頁。棋盤的一邊是一首科林弗斯基的詩,配有一幅豎琴形狀的小插圖,另一邊是一個雜學知識欄,內容有不穩定的沼澤地、美國怪人以及人的腸子有多長等等。盧仁的手一頁一頁地翻了好多卷,沒有一張圖畫能吸引他停住——不論是有名的尼亞加拉大瀑布,還是飢餓的印度兒童(骷髏一般瘦小,鼓著個大肚子),或是謀殺西班牙國王未遂事件。世上的生活隨著一陣嘩嘩的翻書聲匆匆過去,然後忽然停了下來——停在那張珍貴的棋盤圖上,那是布局、開局,一盤完整的對局。

暑假剛開始,他已經十分想念他的姨媽和那位捧著一束鮮花的老紳士——尤其想念老紳士滿身的香氣,有時是紫羅蘭香,有時是鈴蘭香,這要看他給盧仁的姨媽帶來的是哪一種花。他通常來得恰是時候——正好是盧仁的姨媽看看錶離開屋子之後一兩分鐘。「沒關係,讓我們等一會,」老人總這麼說,邊說邊取下包花的濕紙。盧仁總會給他搬來一把扶手椅,放在已擺好棋子的桌子旁。這位送花老先生的出現使盧仁有了辦法擺脫本來已頗為尷尬的局面。三四次逃學之後,他已經看得出姨媽實在沒有下棋的天資。戰局一開,她的棋子總是擁堵不暢,亂得毫無章法,那隻王在沒有掩護接應的情況下會突然沖將出來。但這位老先生棋藝出神入化。第一次是他姨媽戴上手套匆匆說道:「很不巧,我得出去一下,不過你別走,和我的外甥下棋。感謝你送我這麼漂亮的鈴蘭。」老先生第一次坐下來,嘆口氣說:「我已經很久沒摸棋子了……好吧,年輕人——你要左邊還是右邊?」——正是在這第一次,幾步棋之後,盧仁的耳朵開始發燙,他全盤被動,無著可進。在盧仁看來,老先生彷彿在下另一種棋,和姨媽教他的棋全然不同。棋盤沐浴著花香。老先生把軍官模樣的棋子稱做象,把城堡模樣的棋子稱做車。每當走出一步會置對手於死地的棋時,他總會馬上退回去,好像把一個昂貴的器械拆開,展示其構造原理,以此讓對手明白應該怎麼出招才能轉危為安。他不費吹灰之力贏了最初的十五盤棋,走子如飛,毫不思索。但到第十六盤時,他突然開始思考,贏得困難一些。在最後那一天,他送來整整一車紫丁香花,多得無處可放。孩子的姨媽在卧室里踮著腳尖亂竄,後來可能是從後門出去了。就在這最後一天,一場驚心動魄的持久廝殺後,老先生泄露了從鼻子里出粗氣的習慣。盧仁有所感悟,好像內心有個結突然除去,天地豁然開朗,一直遮住他識局慧眼讓他痛苦的智力障礙消失了。「好,好,和了吧。」老先生說道。他把他的後來回走動幾次,就像擺弄一架破機器的槓桿一般,又說了一遍:「和了吧。長將為和。」盧仁也試了試那槓桿,看是否管用。他搬搬它,再搬搬,然後端坐不動,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棋盤。「你前途無量,」老先生說,「只要照現在這樣發展下去,定會前途無量。你進步神速!如此神速前所未見。……對,你大有前途,大有前途啊……」

正是這位老先生給盧仁講解了簡單的象棋記譜法,盧仁把登在雜誌上的棋局逐一重走了一遍,很快發現自己身上有一種從前他羨慕的才能。這才能是他外公特有的,他父親常在餐桌上給客人講述,說他本人實在難以理解,他岳父能一連好幾個鐘頭讀樂譜,目光掠過音符的同時,頭腦中就能聽到各種各樣的音樂演奏聲,時而微笑,時而蹙眉,有時還會返回去重讀,像讀小說的人一樣回到前面核實某個細節,如人名、故事發生的時間等。他父親說過:「能欣賞音樂的自然狀態肯定其樂無比。」現在盧仁能順暢地瀏覽代表不同棋步的字母和數字,他開始體驗到的快樂正是類似他外公讀樂譜的快樂。起初他學著重走那些從前大賽中留下的著名棋局——迅速瞥一眼著法記錄,然後默默地在棋盤上走子。時不時棋譜中有這一步或那一步帶著感嘆號或問號(感嘆號表示妙著,問號表示劣著),這樣的一步後面往往用括弧標出好幾種後續著法。那一步妙著就像一條渠一樣分出眾多支渠,人們必須將每一條支渠追溯到底,然後再回到主渠那裡去。這些可能的後續著法說明了原來的那一步失誤之舉或先見之明的根本所在。漸漸地盧仁不再從棋盤上一步一步地復演這些後續著法,而是在頭腦中將那些符號和標誌進行排列,感受由它們組成的美妙音樂。與此相似的是,他能夠不使用棋盤「讀」出曾經見過的一局棋。這更令他高興,因為他不必一面擺弄棋子一面注意聽門口的動靜,老擔心有人進來。門其實是鎖上的,但來人把銅把手擰了好幾次後,他就會不情願地過去打開門——來的是老盧仁,要看看他兒子在這間無人居住的潮濕房間里做些什麼。他會發現兒子兩耳通紅,煩躁慍怒,書桌上擺著裝訂起來的大摞雜誌,這時老盧仁會心生疑惑,兒子會不會是在雜誌里尋找女人的裸體畫片。「你為什麼把自己鎖起來?」他總是這麼問(小盧仁總是縮起頭來,心裡又怕又清楚,父親只要往沙發底下一看,就會發現那副象棋)。「這兒的氣息果真冰涼冰涼的。這些舊雜誌有多大意思呢?我們走吧,看看樅樹下有沒有紅蘑菇。」

是啊,果然有蘑菇,可以食用的紅色牛肝菌蘑菇。蘑菇帽呈淡淡的磚紅色,綠色的針葉扎在上面,有時一片草葉會在其中一個蘑菇帽上面划下一道長長的細痕。蘑菇帽的暗面有許多小孔,偶爾會有一條黃色的鼻涕蟲坐在孔里。老盧仁每採下一朵蘑菇,都要用他的摺疊小刀從長著厚厚灰斑的蘑菇根部刮凈苔蘚和泥土,然後放進籃子里。他兒子在後面拉開幾步跟著他,像個小老頭那樣背著手。他不僅不找蘑菇,甚至拒不欣賞他父親帶著歡聲笑語挖出來的蘑菇。有時候臃腫肥胖、面色蒼白的盧仁太太會穿著並不適合她的一身單調白衣出現在林蔭道的盡頭,接著朝他們匆匆走來,一會兒走在陽光中,一會兒走在陰影里,北方樹林中一年四季從不消失的枯葉在她白色高跟拖鞋有點歪斜的鞋跟下沙沙作響。七月的一天,她在陽台台階上滑了一跤,扭傷了腳,之後卧床許久。這期間她不論在她遮得很暗的卧室里,還是在陽台上,都穿一件粉紅色的長睡衣,臉上厚厚地塗了脂粉,身邊的一張小桌上總是放著一隻小銀碗,裡面放著一些boulesdegomme 。腳很快就好了,但她仍然躺著,好像認定這就是她的命,她一輩子准准就是這個命。這年夏天不同尋常地熱,蚊子不讓人安寧,一整天都會聽到在河裡洗澡的農家姑娘的尖叫聲。在這樣一個既壓抑又充滿情慾的一天,一大早牛虻還沒有開始折磨那匹受到刺鼻藥膏保護的黑馬,老盧仁就登上摺篷輕便馬車去了火車站,要在城裡度過這一天。「你起碼要講點道理,我必須去見見希爾威斯特洛夫,」他前一天晚上對妻子說,穿著老鼠一般顏色的晨衣在卧室里大步轉悠,「真是的,你太怪了。你就不明白去一下很重要嗎?我自己也不想去。」可是她躺著不動,臉埋在枕頭裡哭,哭得肥胖的後背止不住地顫動。不管怎樣,天一亮他還是走了。他兒子站在花園裡,看見馬車夫的上半截身子和父親的帽子沿著那排小樅樹閃了過去。那排樹長得高低不齊,作用是把花園和道路隔開。

這一天小盧仁情緒低落。舊雜誌中的所有棋局都研究過了,所有的難題都解決了。無奈他只好跟自己對弈,但這樣對弈的結果不可避免地是雙方子力交換殆盡,成為毫無意思的和棋。天氣熱得難以忍受。陽台在明亮的沙地上投下一個三角形的陰影。林蔭道上滿是太陽投下的斑駁亮點,如果你眯起眼睛細看,就會看到一副規則分布的明暗方塊圖。一條花園長凳下平平躺著一片格子一般整整齊齊的密實陰影。花壇四角的石頭基座上都立著水罐,沿對角線相互威脅著。燕子飛向天空,像是剪刀飛快地剪出一個圖案來。小盧仁不知道該做什麼,便沿著河邊的人行小道走去。河對岸傳來發狂的尖笑聲,還有裸體閃動。盧仁悄悄躲到一棵樹後面,偷偷看那些閃動的裸體,心怦怦亂跳。一隻鳥在枝頭撲撲亂動,他一驚之下匆匆離開河邊回去了。他一個人和管家一起吃午餐。管家是一個寡言少語的黃臉老太太,身上總有股淡淡的咖啡味。飯後他懶洋洋地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打著瞌睡聽各種各樣的細微聲音。一隻黃鸝在花園裡鳴叫,一隻大黃蜂飛進了窗戶,嗡嗡亂叫,從母親的卧室里端出來的碟子在托盤上碰得叮噹響。這些清晰的聲音在他的沉思中奇怪地變了形,變成了昏暗背景下一些鮮艷精緻的圖案形狀。他想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想著想著睡著了。他母親打發女僕來叫他,腳步聲將他驚醒……卧室里昏暗沉悶,他母親把他往身邊拉,但他死命頂住,拒不過去,她只好放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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