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人經歷與研究興趣 理論創造源於絕望

訪談者:第一財經日報 蘇婭

時間:2010年3月3日

訪談者:《潛規則》的前半部著重講利益計算的方式和法則,後半部涉及人格、良知這些精神領域的東西。有人批評你提出的理論的核心是「利益計算」,是不是特意補充了道德方面的內容,應對這種批評?你對道德在整個社會生活中作用怎麼看?

吳思:後半部分本來就包括《我們的理想人格》等內容,修訂版還撤了一篇《造化的報應》,並沒有補充新東西。的確有很多人批評全書都是利益計算,不講道德和良知。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首先受的教育都是思想道德領域的東西:共產主義覺悟、學雷鋒、破私立公、為人民服務。保留對精神作用的尊重和認識,並不是需要額外做的事,那是我們的底子,我們需要補上的反而是前一部分——要做利益計算,不是光從道德和思想的角度討論問題,而要從利益的角度討論問題。對我來說這個問題正好相反,不需要補談精神問題。

再進一步說,這兩個領域沒有截然分開的必要,利益之中就包含價值觀。比如同情心吧,同情心就可以計算,它價值多少,眼前這一杯飲料,我是給他喝還是我喝,這裡面就有一個利益計算。表現了我的同情心與饑渴感的比較。這個利益計算不是列出算式,而是一種本能。現代神經科學已經證明,人人都有同情心,人人都有正義感,天生如此,無需額外培養。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我們看武俠小說,看大俠打抱不平很過癮,看得很過癮,大俠本身也很過癮,就像喝酒過癮,打抱不平也過癮。它天然地給我們帶來回報。

訪談者:應該說,「計算的方式意味著道德的退場」這種說法本身就是個偽命題。

吳思:是的,我是把道德落實了,落實到計算之中。這也不是我的發明,俄羅斯第一代馬克思主義者普列漢諾夫就說:道德里總是包含著算術的。

訪談者:你無論讀歷史,還是做記者,都在為你身處的現實創造概念。在找到「潛規則」這個概念之前的十多年中,有什麼堵著你,迫使你尋找一個概念?那麼現在又過去了十年,這十年有沒有新的東西堵著你?你會用什麼概念來描述當前?

吳思:如何用一個概念準確地描述中國?這就是一件堵人的事。現有的概念,比如說,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權貴資本主義等等,對這些概念,我都不滿意。我認為中國社會是官家集團作主,中國是官家主義社會。這就是一個概念創造。

那麼,官家又與誰合作,一起坐江山,一起賺錢,用權力換取更高的收益?在幾百年前跟地主合作,跟小農合作,有地主官家主義,小農官家主義,現在已經取消農業稅了,主要的財富創造者是工商界,而工商界的主導者又是資本,所以現在資本與「官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這是我對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的描述。在過去的十年里,這種特徵越來越明顯,比如,某些官員在煤老闆那裡拿乾股,這些都是例證。

工人繼續無權,中小資本也成了盤剝對象。而民間也在通過各種辦法,努力增長對官家和資本的討價還價能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就是我對過去十年的總體印象。

訪談者:「潛規則」這個概念被創造,並且流行,包含著一種強烈的個人的體認。現在,很多人想仿效你的路,他們或許會為造概念而造概念,但大多不能流傳,是因為這些概念都不夠切身,自我體認缺失。在你創造「潛規則」這個概念的背後,個人體認與社會碰撞得最為激烈的是什麼,這個創造的動力是什麼?

吳思:最大的問題是,我們腦子中灌輸的那套概念體系,不能準確把握和描述我們的社會、我們的生活,再往遠處說,也把握不了中國的歷史。

灌輸給我們的這套東西是什麼呢?唯物史觀,政治經濟學,用這套概念體系去認識社會,就會發現,生活不是那麼一回事,往往是反著的。

我們去插隊的時候,背得很熟悉的毛主席的教導就是: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雖然農民的手是髒的,腳上有牛屎,但在精神上他們比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都乾淨。可是,我們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卻發現他們偷懶,在工廠接受無產階級再教育時發現工人也偷懶,每天只干三小時活,還把公家的東西往家拿,貪小便宜,好像還沒有我們這些學生乾淨,我們要真學的話,就應該學偷懶、佔小便宜。

我們又被告知,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橋。可是我們看到,人民公社裡的田裡荒草多,自留地里莊稼都很茁壯,我們怎麼能相信一條長滿荒草的路通向天堂,而一條禾苗茁壯的路通向地獄呢?

我們接受的教育和所見到的實際情況衝突太激烈了,以至於不能不尋找一種能夠描述和表達我們親眼所見的現實的理論,這個東西又沒有,我們就被迫重建。

當然,一開始並沒有想重建,剛上大學時猛讀西方那些以前沒見過的理論,社會學的、哲學的、心理學的、蘇聯東歐的、青年馬克思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覺得他們那裡會有一種更準確的理論,能夠描述我們的現實,整個大學期間都在找,畢業之後接著找,找了十年八年找不著,只好自己創造。動力就來自——絕望,沒法描述又不得不描述,別人的描述我又不滿意導致的絕望。對別人絕望了,只好自己創造。

訪談者:現在有一種情緒在中青年中普遍存在,那就是一種可怕的歷史虛無感。你自嘲,你的研究用的是傻勁,對照出現在很多的「聰明」、很多的「看透」變得沒有意義。

吳思:很多人沒困惑,沒困惑這個不好辦。反正我的困惑多,你要問我別人怎麼沒有困惑,怎麼在歷史裡看不出東西來,我就不知道了。

訪談者:這十年,你最大的困惑是什麼?

吳思:這十年困惑我的東西是:如何在整體上把握中國歷史和中國社會。我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描述中國社會的局部,比如地下室是怎麼樣,大柱子又是怎麼樣,但是這個建築的整體是什麼樣,我能不能建立起一個大框架解釋中國的社會,而不是零碎地解釋局部?我這十年,最困惑的就是這個事,最近三年做得最多的就是這個事。

訪談者:記者的經歷對於你從現實角度切入歷史研究有哪些好處?

吳思:我只能看到好處,因為我不熟悉學術那一路的,我知道他們按部就班地去積累,回顧前人的成績,然後確定自己的位置和新意,每個學派都有自己的固定思路,比如稅收模型已經研究出來,它怎麼能再進一步?它可以放鬆一些條件,修改一些條件,看稅收有什麼變化。這些研究都是在前人走過的路上繼續往前走,就我來說,每一個學科里我都沒有類似的學術上的積累,如果有的話只能是文學理論的積累,那是我學的專業,但我覺得文學理論整體上都有問題,我也不覺得那是一個可以積累發展的好的基礎,尤其在解釋歷史和解釋社會方面,所以,我就完全按照記者的思路——什麼問題是有價值的問題,或者是有價值的新聞,有價值的新聞近似有價值的問題,既然它是有價值的,我們就去把它弄明白,從各個領域像記者一樣把它了解清楚,比記者更多走一步的就是在理論上、在邏輯上也鬧清楚,這就算完成了。

我們這代人,在學術和理論方面先天不足,求學期間學習和掌握的整個理論框架存在大問題,像以前學的經濟學現在基本不用了,搞市場經濟了,我們就重新開始了解西方的宏觀經濟學、微觀經濟學,然後以此為基礎往下走。如果我們按照學術的慣性往前走,按以前的思路去研究中國經濟,這種學術起點並不比記者的起點更具優勢。用這樣的學術起點往前走,可能也走不了多遠,還可能走錯路,不如記者沒有預設的理論框架好往前走。所以,我覺得我的這種記者式的方式,在中國特定的條件下——以前的理論大量地被放棄,不管用了,這時候反而能顯出一些優勢來,就是直接關注問題,沒有什麼條條框框的束縛,抓住問題的核心去理解和闡釋,看哪個理論好用就拿哪個理論用,沒什麼門戶之見。

訪談者:我們來談談你讀書的方法。據說,你會像畫一棵樹一樣去讀書,困惑越多,讀出的東西越多,枝幹常常超出主體,以你最近讀的田紀雲的《改革開放的偉大實踐》為例,用什麼東西來考量從一本書中有所收穫?

吳思:我讀書,剛開始讀,心有所感,就隨手在書頁邊上寫下來,最後這一本書到處都是花花綠綠的,到處都是折頁,那麼我究竟積累了什麼感想?我再把它抄錄在電子文檔里,一條一條的,數量多了,就被迫分類,比如說,改革開放的條目之下可以分作:農村、城市、商業、財政,每種分類里還會有一些觀點,這就是正式筆記了。例如說到「大包干」,歷史是怎麼來的,我熟悉農村政策史,知道當年毛澤東和鄧子恢有一場關於四大自由的爭論,但細節記不清,就把《鄧子恢傳》和毛選第五卷找來看。

他們的爭論涉及自由與經濟發展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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