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研究方法:讀史好比看下棋 我的寫法就是解局之法

訪談者:朱雨晨

發表時間:2006年3月號

訪談者:我認為您首先是一個歷史的親歷者,然後轉身去研究歷史,尋找歷史和現實的聯繫。您的經歷,和書齋到書齋,理論到理論的學者有天壤之別。您在自己的書中也曾經談到過自己在農村當生產隊長的經歷。這種經歷對您的歷史研究有怎樣的影響?

吳思:影響很大,在某些方面可以說是決定性的。這得慢慢說。

我下鄉的時間不長,但是密度非常高。我們生產隊一共57戶人家,220多口。當時的農村進行軍事化管理,生產隊就是一個連,還有一個指導員。我就是這個指導員,按當時的規矩,指導員是一把手。隊長副隊長老找我撂挑子。所以兩年的時間裡面,我也難免兼任生產隊隊長。

很多農村的事情我都經歷過。幾乎天天要面對的問題就是這邊偷東西,那邊誰不賣力,罰工分吵架,誰和誰又打起來了。有時候還要給社員分家。最焦頭爛額的問題,就是生產隊長或者別的隊幹部撂挑子不幹了,然後我就得說服別人去干,或者勸他回來干。為什麼他們不幹?這裡面有一大堆道理可以說。怎麼能把別人拉出來干,又是一大堆道理。

於是我面對的是他們最深的算計,他們在想什麼,為什麼會這麼想,怎麼讓他們改變自己的決策?

訪談者:您說到「決策」這個詞。這是個挺時髦的術語。但是當年您面對這些問題的時候,用什麼樣的語言和理論去面對這些問題?

吳思:我面對的多數問題,都是毛澤東思想即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無法解決的,甚至是無法描述的問題。書本當中告訴我們這是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是小資產階級或小生產的自發資本主義傾向。其實用如今流行的經濟學原理來解釋,這就是嚴重的「搭便車」現象。

我在寫陳永貴那本書的時候打了這麼個比喻:大寨有80戶人家,你每刨80鎬,裡面有一鎬是你的。如果你偷懶少刨80鎬,分攤到你手中的損失只有一鎬。這是非常厲害的轉嫁損失,分攤勞動收益的機制。這種利益機制激勵人們偷懶,懲罰辛勤勞動。除非管理者用非常強大的道德力量或者行政壓力去補足這79鎬的利益激勵,才能讓大家像在自留地裡面一樣幹活。這可不是經典意義上的階級鬥爭。

當時大家都是人民公社社員。按說利益是一致的。但我發現貧農往往最敢偷懶,反而是那些中農比較勤快,地主把柄最多,最不敢偷懶。這能用階級鬥爭的理念去描述嗎?

當然,不是所有的貧下中農都偷懶,但是中農是比較理性辦事、會算計的人,否則他當不上中農。他們幹活不會太糟糕。貧農裡面有的幹得好,也有幹得非常糟糕的,屬於兩個極端。但是,最敢占集體便宜的人都是貧農,而且是根子特硬的貧農。

訪談者:可是你和精英知識分子不同的很重要一點,是你承認、確認甚至會推崇農民固有的智慧。你用了平視的視角,而不是像精英知識分子一樣俯視他們。

吳思:沒錯,我和各類農民掐過好幾年,我鬥不過他們。他們都是利害計算和策略選擇的好手。我絕不敢說我比他們高明,有的時候我能有點局部勝利,但是整體而言我是失敗的。城裡人看不起他們,我覺得那是因為沒和他們打過交道,在他們那個環境裡面,你和他們斗一把試試?

訪談者:當時您屬於一個怎樣的信仰?和現實有抵觸嗎?

吳思:我從中學開始就是極左,到了農村更是極左。當時遇到這些描述和解釋的困難,第一反應就是去找經典,尤其是把公私之爭扭曲為無產階級路線和資產階級路線之間的鬥爭。

這其實是非常荒唐的做法,「公私之爭」在儒家的觀念體系里很重要,並不是馬克思的經典概念。我們把「私」和資產階級聯繫起來,把「公」和無產階級連續起來,用這個東西來解釋路線鬥爭和階級鬥爭。

可是你越認真地去讀那些經典,你就越要嘀咕:「對嗎?是這樣嗎?」

到後來就是一種世界觀的全面崩潰。這是一個過程,有好多方面的原因。1976年的四五事件中,工人民兵拿著大棍子衝進天安門廣場去砸人。我的中學同學就有畢業了以後分到工廠當民兵,當時參加鎮壓的。

訪談者:當時您感到的世界觀崩潰,是信仰崩潰還是理論的崩潰?難道當時的理論完全無法把握現實嗎?

吳思:我幹了兩年的基層農村幹部,對人民公社的弊病比較清楚。但在我離開農村之前,既不能進行物質刺激,更不能分田單幹,這是想都不敢想的。那就靠思想教育,靠道德感召讓農民拚命幹活。眼前一片黑暗,我知道這一套不管用。

只要與物質刺激有關與承包有關的那些事,我當時在意識形態上都非常抵觸,覺得那是在刺激人們的私心,是一條資本主義的道路,強化私有制的道路,——這恰好是陳永貴反對大包干時的說法。同時我也隱隱感到,那可能是不可避免的一條道路,要像列寧簽布列斯特條約那樣,要做一些妥協和讓步。這就是我在極「左」的框架裡面安排一些理論修改的方式。當時的理論體系,只能以這種「讓步」的方式理解和容納大包干。

問題是解決不了的,在理智上已經無法相信原來的東西,但是在信仰上還無法扭轉,很想獲得權威的認可。我曾經兩次夢見毛主席。孔子說自己老了,好久沒夢見周公了,特別沮喪。我夢見毛主席,則是跟毛主席爭論。

我父母曾經在懷仁堂看戲,隔著三排就是毛主席,這種場面不知怎麼就跑到我的夢裡來了。我夢見毛主席坐在中間稍微偏右的位置,我就探過頭去對毛主席說:「毛主席,我能跟您說幾句話嗎?」

毛主席說:「你說吧。」

我就蹭蹭翻過兩排椅子坐到毛主席身邊,說:「農村這麼弄,真不行,我認真試過,實在不行……」

毛主席用非常懷疑的眼光看著我。我準備接著跟他說為什麼不行,不行在哪兒,得像列寧那樣做必要的妥協和讓步,要向小生產讓步。可憋了滿肚子的話不知從何說起,就憋醒了。我夢到毛主席是要向他介紹真實情況,我夢想說服他。這是1980年我讀大學的時候。

訪談者:從您在農村的經歷中,我感覺您相信每一個人都具有「有限理性」。任何一個制度都給每個人留下了一定的空間,讓每個占著格子的人用他們的有限理性去博弈。問題在於我們一直以來的歷史制度恰恰在扭曲這些有限理性,甚至可以說是逆人性而動,所以會產生「潛規則」。我這樣理解對嗎?

吳思:這話說得有些大了。

我理解的是這樣的:比如有個市場交易,你要是覺得不合適,你可以退出,所以這裡面完成的所有交易都是雙贏的。問題在於有一種交易不是雙贏的,也不是能夠隨意退出的,那不是市場交易,是攔路搶劫,要錢還是要命?這種交易肯定是一方輸一方贏的買賣。

說土匪搶劫,賣命來搶東西,是不是理性?不僅僅是中國老百姓,全世界都對賣命得來的東西表現出一種尊重:「人家那是打天下得來的,人家也不容易。」三千萬腦袋換來的天下,你不得用幾百萬顆腦袋去換?這賬咱們得認。

在這個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人性。是你冒著生命的危險,你得到了你應得的報酬,這裡面有一部分合理性。但這裡只有一半合理性,另外一半則是不合理的凈損失。

在中國的歷史中,用暴力損人利己,加害別人的行為,生存空間非常大。在歷史上的正式制度中,這些行為甚至有很多安全保障。那些官員可以用自己的公權力去害人,自己得私利,風險非常小。公權害人和土匪害人的道理其實一樣,都是以暴力作為後盾。暴力不創造新東西,它和生產、交易不一樣,只搶存量,不加增量。而且在搶的過程中還會激發對方的躲避或者抵抗,產生更高的消耗——我一定要殺一隻雞才能嚇住猴子。

在這之前肯定有個凈損失——你不相信我會燒房子是吧?我一把火就把房子給點了,下回這些人就信了,就把錢交出來了。被燒掉的房子就是凈損失。更不用說殺人了。殺掉幾個,就算埋藏起來的金子銀子都能敲出來。

這種發財的方式,在中國社會中很成功,比如說劉謹為首的那些抽水機,他們都靠著這種方式發起來了。廣泛流行的潛規則,實際就是利用這些合法傷害權形成的獲利分配體制。

訪談者:大學畢業以後,您成為一名記者並做了整整十年。這種新聞式的寫作風格現在在您的書里也看得出來,您總是不動聲色地講一個歷史故事,讓大家聽得津津有味,會心微笑,然後您再開始講您的道理,讓讀者拍案叫絕。我總覺得您講的都是常識,是常識進行演繹邏輯之後的結果。你覺得你寫的東西是一種理論還是常識?是不是包含了大量常識信息的理論?

吳思:我想是包含了很多理論的常識。我講的故事其實都是在很多地方都會發生的故事,沒有人會懷疑其真實性,我所做的就是把這個故事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