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研究方法:讀史好比看下棋 拆解人間對局:潛規則的系列概念

訪談者:《鳳凰衛視•世紀大講堂》王魯湘

時間:2004年3月29日

訪談者:「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這裡是《大紅鷹•世紀大講堂》,我是王魯湘,大家好!

我們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有規則的社會裡頭,強盜有強盜的規則,黑幫有黑幫的規則,警察有警察的規則,我們無論是踢球還是下棋都有規則,如果沒有規則,這盤遊戲就根本沒有辦法玩下去。因此,我們說到玩遊戲的時候,我們都會想到規則,因此,遊戲規則成為這十幾年來社會上非常流行的一個詞,但是最近又有一個新詞冒了出來,叫做「潛規則」。今天就讓我們來認識一下發明潛規則這個名詞的吳思先生。

訪談者:我是很多年以前就知道吳思這個大名,我當時想到吳思的時候,我就想起另外一個人叫吳用。有些父母非常會取名字,吳用他父親就特別會取名字。實際上梁山水泊一百零八將中間最有用的一個人,可他偏偏叫吳用。那麼吳思先生也是一樣,他實際上是一個很有思想,最有思想的一個人,可是他父母就偏偏給了起了一個名字叫吳思。

我想,你小的時候,聽說有一段時期老是被父母關在家裡,只是管弟弟,不讓出去,是不是他覺得你這個「無思」是假的,其實是「有思」,在那個時候思想會給家庭惹來禍害?

吳思:那會兒還沒那麼多思想。那會兒就在家看書,怕我惹禍吧。

訪談者:那個時候主要讀什麼書呢?

吳思:大量的回憶錄,還有小說,第一本看的是《歐陽海之歌》,然後是《星火燎原》,現在還看。

訪談者:《星火燎原》,就是講解放軍軍史的,是吧?

吳思:對。

訪談者:這樣的話,是不是就培養你對文史的一種興趣?

吳思:好像是,讀的第一部書,第一套書就是文史。

訪談者:我想你在當《農民日報》記者的時候,我看了一下你的履歷,我覺得一般的人衡量他在社會上成功不成功,總是台階越上越高,職務越升越高,我看你好像是,至少在《農民日報》,你是職務越做越低。

吳思:好像是。我1984年就當了總編室副主任,然後第二年,就去當群工部副主任了,在報社的排位中……

訪談者:是中層幹部了,從高層幹部變成中層管理了。

吳思:對。又過了兩年又當機動記者了,到機動記者組了。

訪談者:那就到最基層了。

吳思:反正從「要害」來說,是離「要害」越來越遠。

訪談者:那你肯定得罪誰了。

吳思:沒有,都是我主動要求的。

訪談者:都是主動要求的,就是想接觸真實的農村社會。

吳思:群工部每天接觸大量的讀者來信,直接看到的就是人們正在發生的,一點兒沒有加工過的事情。機動記者組在各報社都有點兒「特權」似的,就是你愛寫什麼寫什麼,愛去哪兒去哪兒,那就更自由了。

訪談者:那後來為什麼又去了《炎黃春秋》呢?

吳思:《炎黃春秋》是1996年去的,那會兒我在家當時失業了,沒事幹,《農民日報》的老領導,說我們辦《炎黃春秋》,你到這兒來,幫幫忙,一幫忙到現在,幫了七年了。

訪談者:那麼今天,我們就請吳思先生用講故事的形式,來給我們講一講「潛規則——如何拆解真實的人間對局」。

吳思:我講的這個故事大家也可以看作是一道社會生活經驗的測試題,不妨各位設身處地替當事人想一想,換你們在那個位置怎麼做。整個這個故事的來源是一個真實的歷史記載,就這個《鏡湖自撰年譜》,作者是段光清,他是安徽宿松縣的舉人,他寫的這段事發生在1837年9月份。那年9月有一天,段家的一些佃戶跑到他這兒來訴苦,說捕役,就是差役,也就是相當於現在的警察傳喚他們,說他們家有賊,說他們是窩贓了,這幾個人大驚,就到這兒來求助。然後段光清就跟他的哥哥商量怎麼對付。

如果我們把剛才說的這個事想像成一局棋的話,現在大家看到有一個棋手是警察,一個棋手是佃戶。警察向佃戶將了一軍,說你們窩贓了,這局棋現在開局了。這一將軍是什麼意思呢?它是拱卒還是將軍呢?按照《大明律例》每一個窩贓的人他應該受什麼刑罰?這個幅度非常寬。最重的刑罰,如果你是這一次搶劫行為的發起者、組織者,而且還涉及的數額特別巨大的話。

訪談者:首惡。

吳思:首惡,那這個人是可以斬立決的。最輕的,你只是聽說這邊有了贓款,你明知道是贓然後你還接了這個贓,最輕的,而且銀子數量很小,也是六十板,杖六十。這六十板意味著什麼?那六十板如果我很會打的話是可能致人死命的,不會打的話,這六十板挨起來也不舒服。另外,不管你是挨六十板也好,斬立決也好,當時就要拘留起來,這是跑不了的,一定要進班房,說不定還要進監獄。班房和監獄還是有區別的。

這是中國民間的常規,如果遇到了大事,就要找讀書明理的人拿個主意。現在你們的佃戶找你們來了,說幫著出個主意。還不僅僅是主意的事,你們如果拿不出好主意來,你們最多是丟人,這書白讀了,人家白信任你們了。你們注意這是佃戶來找來了,你的佃戶來找,如果你拿不出主意,他被人將軍抽車,把那個車抽走了,傾家蕩產,到年底你還好意思收人家租子嗎?所以大家一定得幫著出好主意。有什麼好主意嗎?你們自己心裡想,我估計未必能想出像段光清這麼好的主意來。

如果段光清想不出好主意,各位也出不了什麼好主意,後邊的事情,我可以講這個事是發生在安徽宿松縣。在那個同時期,在四川,就經常有這麼一種慣例,常規或者叫陋規,我稱之為潛規則,有這麼一種東西,叫什麼呢?叫「賊開花」。就是如果這一個地方發生了盜案,失主或者是這個賊,就在衙役、捕役,或者叫警察的吩咐下,說你開始咬周圍的人,說這個是窩(主),那個是窩(主),或者接贓,咬到誰,誰就處於隨時可以把他逮捕,關進去的危險之中,然後這個人怎麼樣不面臨,怎麼樣擺脫這種困境呢?通常就掏筆錢給那個衙役,衙役接了這個錢。這個到處咬的術語叫做「賊開花」,那個掏錢把自己洗乾淨的叫「洗賊名」。這都是一旦發生了盜案,大家都可以預期賊要開花了,一會兒一幫人解脫自己了,大家知道,洗賊名了,洗乾淨了。這些事都形成一種慣例,一旦發生,人們就可以知道後面出現的事情。

那段光清當時怎麼辦呢?他怎麼能讓人不抽掉這個車,或者怎麼不用掏錢、洗賊名,就把這個危機給解了呢?他就跟他哥在一塊,兩個人首先回顧歷史:他說,在嘉慶初年,也就是1795年左右,與這個事將近40年前,我們這一帶安徽宿松有一種惡習、惡俗,一旦這一片地方有一個乞丐倒斃了,凍餓而死,當地就會有一些好事的人,一些惡少、惡棍、無賴,馬上向縣裡舉報,然後縣地方官就帶著法醫叫仵作,這麼一批人就要來驗屍,浩浩蕩蕩一百多人就來驗屍了。地方官驗屍的鑼聲一響,當地人,被懷疑的那個人得多少錢呢?一般的一個中產之家上百畝地,就灰飛煙滅了,這個損失非常嚴重。

面對這種惡習,當時段光清說,他的父親就聯絡了當地的一批鄉紳集體找到縣太爺,向縣太爺申請,說以後立一個規矩,再有乞丐倒斃了,只要沒有明顯的兇殺跡象,當地的地保、村長什麼的,就可以報一下案,然後就把屍首掩埋了,無需再驗屍。然後地方官就同意了,立了塊碑,就把剛才這個規矩立在村口,以後就再沒有這麼一套東西了。他說,當時的這個惡習是用這個方式給打掉的,現在我們怎麼辦呢?說那些衙役無非是想敲點兒錢,乾脆大家開一個會,大家每一個人掏點兒錢,咱們跟衙役去談一次,說以後我們固定地每年給你一筆辛苦費,給你幾千塊錢,你也就別再來讓賊開花了,也別再敲我們了,大家一致同意,都踴躍掏錢。這個具體操辦的人,找到衙役一商量,這個事就妥了,就這麼處理完畢。於是雙方都找到了自己最佳的對策,然後一個慣例就形成了,一個默契,大家不說什麼,但是以後就固定這麼辦了。這就是一個潛規則,它就這麼誕生了。

吳思:這一局棋我剛才描述完了,一來一回,一個回合,現在我們就圍繞著剛才的這一局棋再深入分析,看看我們可以從中發現些什麼東西。我們把這一局棋放在這兒,看看可以從中引出一些什麼概念,對中國歷史可以有更深入的認識、更深入的了解。

最明顯的,就是剛才已經幾次提到了,就是潛規則。這個潛規則的特徵,剛才大家已經注意到了,首先它肯定不合法,它不是正式規則,正式規則是不許敲詐勒索的,但是它就敲詐勒索了。這是第一,它不合法。

第二,它是一個規則,大家都認賬,都遵循,甚至於被害方還主動地說,以後你別敲詐我,你這樣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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