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概念與框架:創造理論好比蓋房子 重建對中國歷史的理解

訪談者:孤雲

發表時間:2003年10月28日《深圳商報》

訪談者:還應該提到一個新詞——元規則。照你的說法,「所有規則的設立,說到底,都遵循一條根本規則:暴力最強者說了算。這是一條『元規則』,決定規則的規則。」這是否意味著,它實際上是「潛規則」與「血酬定律」之上的創造性的統領整個歷史觀的根本原則?

吳思:「元規則」自然是決定「潛規則」和其他各種規則的。誰的真實傷害能力強,誰就可以擴展自身的利益疆界。但血酬定律卻是元規則的內涵之物,並不是兩個東西。「血酬定律」所討論的是生命與生存資源的交換。「元規則」說的是暴力決定生存資源的分配規則,增加了一個規則因素,即用鮮血和生命打造生存資源的分配規矩,並且用暴力保護這種規矩。如此行使暴力,用生命換取資源,到底合算還是不合算?賺了還是虧了?這就需要根據「血酬定律」計算一番了。

「元規則」可以解釋重大的制度變遷,好像具有根本性的意義,但我不敢說這是最根本的。生產力和暴力哪個更根本?我沒有想透徹,回答不好。似乎生產力更重要,暴力本身並不創造價值。但也未必。如果看得更遠一些,猴群並不種樹,只摘果實,暴力比較強的群體和個體可以獲得比較豐富的生存資源,在優勝劣汰中活下來。或許追問最根本的思路就不對,好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個問題的思路一樣不對。有陰有陽,陰陽對應,並無先後之分。

訪談者:也許你說得對,陰陽消長乃世界常道。但是,我還有一點不太明白,「元規則」的核心內涵是「暴力最強者說了算」,這話似曾相識,可在閱讀作品的過程中,又讓人感覺煥然一新。我說不清楚這是什麼原因,能否解釋其中微妙之處?

吳思:大概是理論徹底的緣故吧。馬克思說,理論徹底才能征服人。把一種邏輯貫徹到底,用這種邏輯解釋眾多的歷史現象,而且是互相關聯的現象,顯然比孤零零的一兩句箴言更有力量,更容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更何況,「暴力最強者說了算」這句話並沒有被哪套社會歷史理論整合進去,至少我不知道有這樣的理論。「霍布斯叢林」很有名,其基礎卻是契約論,大家商量著辦,而「暴力最強者說了算」恰好是打你沒商量。毛澤東說「槍杆子裡面出政權」,被蘇聯所代表的馬列主義正統理論視為異端,因為馬列主義並不那麼抬舉暴力。而毛澤東的這句話,也是安置在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階級和階級鬥爭的歷史唯物主義框架中的,槍杆子只是上層建築改朝換代的工具,只是階級鬥爭的最高級手段,並不那麼具備根本性。

訪談者:閱讀《血酬定律》,我對其中關於民間與底層部分的內容尤為興趣。比如《庶人用暗器》,說的是老百姓自有自己的「利害計算」,這個道理正好解釋了你上面所提到的當時在大寨所遭遇的困惑。《出售英雄》,更進一步說明正義與「利害計算」之間的較量。歷史上相關事例真是不勝枚舉。

吳思:我覺得寫「地霸秩序」的那篇也很有意義。這兩年,學界在解釋黑社會現象的時候,常常提到「西西里化」,這個說法是一個進步,因為提出了一種民間暴力控制社會的模式。缺點是,當代西西里的政治制度與我們不同,黑社會的生存和發展策略也隨之不同。中國歷史如此豐富,如果我們可以從自己的歷史中發現民間暴力控制社會的模式,並且把來龍去脈講清楚,豈不更有解釋力?

訪談者:還有幾篇文章,比如《硬伙企業》與《洋旗的價值》中所提到的,在那個歷史階段企業所需支付的非正常交易成本,這在當下仍有不可忽視的現實意義。能否談談,在完善市場經濟方面,這兩則故事所能提供的啟示?

吳思:這兩個故事刻畫出一種有中國特色的企業。不知道你注意沒有,中國企業實際上是有等級身份的。按照公開宣稱的說法,應該是人人平等,法人也人人平等,但是,如果企業是縣太爺的兒子辦的,就可以像縣太爺一樣享受本縣百姓根本不能享受的特權。同樣道理,皇家企業有皇家特權,黑道企業有黑道人物事實上享受的特權。每個企業都有自己的身份和相應的權利,最弱的是沒有任何硬關係的平民身份。在中國,身份是企業構成的一個要素。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科斯對企業的定義是以契約論為基礎的。但是契約關係並不是天生的,就如同所謂的天賦人權其實不可能從天上掉下來一樣。契約關係的建立,需要真實而嚴格的條件,即欺詐或偷竊或暴力之類的手段不合算,不如自由交易合算。在這項條件不具備之前,中國的企業就不是西方經濟學意義上的企業。

訪談者:在談論西方思想學術大師的時候,你已經提到「以契約論為基礎」了,而且很不以為然。那麼,你認為應該以什麼為基礎?

吳思:有一種更深刻的理解歷史的方式,更靈活寬廣的智慧。儘管不同時代有不同的術語和名稱,但思路大體是一致的。譬如,陰陽五行,一物降一物的相生相剋,這叫什麼論?陰陽論?鬥法論?還有我們都熟悉的矛盾論,如今正在流行的有博弈論,或者叫對策論,等等,古今中外都有。相比起來,契約論就要狹窄一些。如果鬥法的雙方可以選擇一百種招數,契約論的圈子裡只圈進來十種。可以討價還價,卻不許欺詐,不許動刀子,不許砸玻璃,不許開飛機撞大樓。作為一種理想的規範,應該如何如何,以契約論為基礎的研究當然不錯,但我們的目標是實事求是地解釋歷史。站在契約論的狹窄基礎上,理解社會和解釋歷史就難免捉襟見肘。

訪談者:除了《潛規則》和《血酬定律》之外,你還創作過哪些作品?

吳思:我的第一本書是和《農民日報》副總編王太合寫的關於中國個體戶崛起的調查,1987年由民族出版社出版。第二本是我牽頭翻譯的《怎樣與你的孩子休戰》,1992年初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第三本是《陳永貴沉浮中南海——改造中國的試驗》,1993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訪談者:您平時有什麼個人愛好?

吳思:讀書。20世紀60年代中後期,因為學校長時間停課,被父母鎖在家裡,一邊管弟弟,一邊亂七八糟地讀書,主要讀小說和回憶錄。閱讀嗜好大概就是那時養成的。從那時起,三十多年來,有閑工夫就看書,也算得手不釋卷了。中間有幾年下圍棋上癮,耽誤了讀書,後來戒了。

訪談者:能不能開個書目,談談對你的思想產生影響的書籍?

吳思:第一本,我很不情願,但是又不得不承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對我影響極大。十七歲那年,我就把保爾那段「生命屬於我們只有一次」的名言抄在日記本的扉頁上。二十歲前後,我把這本書放在枕邊,經常翻看保爾修鐵路的那一段。當時我在山裡修路,乾的活和保爾差不多,瑣碎而艱辛,還吃不飽,很需要用人生意義之類的說法來支撐自己。

可是,六年前我重讀此書,竟有不忍卒讀的感覺。保爾的褊狹和自負讓我大吃一驚。難道這就是我當年的偶像嗎?我竟然努力模仿這種人?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不會向我女兒推薦這本書,我以後也不會再讀,除非要挑毛病、說壞話。

第二本、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或《安娜•卡列尼娜》。在主人公安德烈、彼爾和列文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靈魂。我覺得托爾斯泰的句子可以直達我的心底,讓我在不同的狀態中再生活幾遭。

第三本、《唐詩三百首》。這本書是中國古典詩詞的代表,我已經翻爛了一本,以後還會一讀再讀。古詩詞可以迅速調動起我的人世滄桑感,呼喚出我的「根本性焦慮」。人生短暫,年華易逝,這種感覺讓人的心境深遠厚重,超越蠅營狗苟,進入造化的幽深,以至言語寥落,欲說還休。古詩十九首、宋詞、元曲、《紅樓夢》也有類似的功能。

第四本、貝克爾的《反抗死亡》。這本書對我的影響超過各派心理學的作品。這本書,還有蒂利希的《存在的勇氣》,幫助我理解了人心和人性——超越動物的獨有特性。10年前讀畢此書,嘆為觀止,從此不再看心理學方面的書。

第五本、《莊子》。莊子描繪的人生和宇宙圖景很精彩,可以把我們拔出自負和局促的泥潭,讓我們面對那些最要緊的問題,同時又不至於沉溺太深,忘記自己在天地中的真實位置。

第六本、《微觀經濟學》,任意一本。儘管書中分析的是市場,但是理性清明,分析精巧,對我理解人心的一般狀態和人際關係的均衡狀態大有助益。讀後有散光眼配了眼鏡之感。

第七本、《制度經濟學》,任意一本。用微觀經濟學的清明理性來分析制度變遷,這是一門歷史學可以借用的好手藝,一旦領會了這種思路,想忘掉不用都難。

第八本、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1986年初讀此書,便生出歷史還可以這麼寫的感慨。數年後我也轉向歷史,多少受了這本書的影響。我還模仿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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