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概念與框架:創造理論好比蓋房子 元規則理論的根基:生命換資源的原始策略

訪談者:青年時報

發表時間:2006年6月10日

訪談者:世人喜於從歷史上所書寫的「正史」去看待和了解歷史,而你卻在自己的書中,體現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這一思維方式,對歷史問題不大喜歡人云亦云,而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只是,如果每個人都習慣於用另類視角去看歷史,那麼歷史豈不是成了個人化的敘述?對歷史的解釋會不會變得眾說紛紜?歷史會有一個統一的答案么?你認為該如何最大限度地接近歷史的真相?你覺得自己的視角接近嗎?

吳思:在我看來,不同的歷史觀好比不同的地圖。有行政區劃圖、交通圖、氣候圖、地下管道圖、礦產圖,等等。我們經常掛在牆上的地圖是行政區劃圖,這就好比「正史」或統一的歷史觀。但我們知道,行政區劃圖絕對不等於當地實況。在這張地圖上,你找不到吃飯喝水的地方,挖不到煤和鐵,看不出酷暑嚴寒,用這張地圖指引生活,是可能出人命的。

順著這個比喻說下去,我並沒有用另類的眼光看歷史。我的《潛規則》描繪了一張地下管道圖,《血酬定律》描繪了一張生命與生存資源的交易網點圖。建築公司和水暖工應該有一張地下管道圖,普通居民就未必用得上。每個人的需要不同,自然就有自己的視角,並且逐步形成自己對世界和歷史的看法,這是很自然的。大家的看法都一樣,都用一張行政區劃圖,那才成問題——誰都想當官,進政府,衣食住行由誰提供?

但是,可以有不同的地圖,並不意味著可以把地圖畫錯,把大山畫成小丘,把大河畫成暗渠。比例關係不能錯。在這個意義上,我提供的地圖,大體是接近真相的。我覺得我比「正史」的地圖更接近真相。我在「劉瑾潛流」一文中已經證明,「地下暗道」流動的資金,在數量上能夠與「長江大河」相匹敵。在正史中以「冗員」一筆帶過的社會集團,其規模甚至超過了官僚集團本身。這些隱藏在灰暗中的龐然大物,擁有巨大影響的社會存在,在正史中遠遠沒有得到應有的位置,正史描繪的比例關係不如我的描繪準確。

訪談者:通過你的眼睛,我們看到了歷史上除正式規則外被掩藏的「潛規則」,看到了血腥的「暴力最強者說了算」的元規則和「血酬定律」……你想以自己的努力來「重新理解中國歷史,重建中國歷史的解釋」。不過,你的努力總讓人覺得我們的歷史是「灰色」和殘忍的,你眼中的中國歷史,果真如此嗎?那麼,它會讓你覺得很喪氣嗎?和其他各種對中國歷史的解釋相比,你覺得自己的解釋具有哪些優勢?你的「重建」,是對以前中國歷史的描述的一種顛覆嗎?你的解釋建立在哪些理論基礎之上?

吳思:我描繪了我看到的歷史,當然還不夠全面。我沒有描繪風花雪月,前人已經有不少描繪了,無須我來錦上添花。我描繪的是被遮蔽的歷史。如果這類歷史事實讓人感覺殘忍,並不是我的錯。正視真實並沒有讓我感覺喪氣,反過來,如果我們堅持戴著粉紅色的眼鏡,扭曲黑色,忽略灰色,還不肯正視一次又一次撒遍江山的鮮血,那才令人感覺喪氣——不能看清真相,就失去了正確理解世界並加以改進的可能。

其實,中國人對這種「血腥」的描繪並不陌生,毛澤東詠史說:「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郊原血。」我與前人的區別,無非是把生命與生存資源交換的邏輯凸顯出來,把潛藏在人們心底的計算公布出來,並且引到全局的形勢分析之中。我的基本觀點是:暴力競爭的勝利者說了算,他們打天下坐江山,立法定分,然後,這些法規又漸漸變形,在利害計算中合乎邏輯地變形,引發另一輪暴力競爭。這種解釋並沒有顛覆前人的歷史敘述,但是有所修正,更加強調了暴力在歷史上的作用。

事實上,人類這個物種出現之前,在勞動生產行為出現之前,各個物種就在拚命爭奪生存資源。以生命換取生存繁衍資源的邏輯,比勞動生產和產品交換的邏輯更加古老和原始。這種理論體系,這種觀點,我不清楚前人是否建立過,但是前人對歷史的記載中一再顯示出這種理論的基本邏輯。

訪談者:暴力最強者說了算——你曾在《血酬定律》的自序里表示,自己在提出這一設想時,「一針刺出,我感到了心臟的抽縮。」我不知道這「抽縮」是你發現這一設想所帶來的興奮造成,還是為自己的所發現而感到恐慌,抑或混合了各種複雜的情緒?你是以怎樣的心態,來面對自己這一設想的?這一設想,和「優勝劣汰」、還有偉人那句著名論斷「槍杆子里出政權」有什麼區別?你遭遇過「暴力」嗎?是否有過那種被「暴力」壓制而「說了不算」的苦衷?

吳思:主要是興奮。我覺得忽然想通了,想到根子上了,眼前的世界豁然開朗。

譬如一盤棋,我認出了不同的棋手,也知道下棋的規矩,也熟悉一些定式。但是,我不知道規矩是怎麼形成的,是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商量出來的,還是打出來的?我不相信天賦人權之類的說法,不相信天上可以掉餡餅。我也不相信人們之間的平等協商是自然而然出現的,是無須保障條件的。如果殺人搶劫很容易,為什麼要去生產交換?一旦明白了暴力競爭與規則確立的關係,規則的建立,無論是正式法規還是潛規則,就成為內生自發的結果,不用到外部尋找解釋了。各位棋手的身份和等級也由勝利者設立的規矩確定。於是,這局棋的歷史,局本身的來龍去脈,都可以說清楚了。

「槍杆子裡面出政權」很接近我所謂的「元規則」。但是,「元規則」談論的是暴力與規則制定的關係,而「槍杆子裡面出政權」談論的是暴力與奪取政權的關係,表面上是不同的。深入一步說又有重合之處,政權意味著什麼?立法?司法?行政?如果可以包括立法,那麼,立法又由誰說了算?人民說了算?皇帝說了算?孔子說了算?馬克思說了算?我的意思是:暴力集團的控制者說了算。如果皇帝是控制者,皇帝說了算。如果人民可以控制暴力集團,人民就能說了算。孔子是否能夠說了算,在很大程度上也要由最終的控制者決定。如果皇帝是這個控制者,他要拋棄儒家了,譬如元朝把儒生排到老九的位置,儒家也沒有什麼辦法。儘管這種選擇可能影響統治壽命。

另外,「槍杆子裡面出政權」建立在歷史唯物論的基礎上,說的是上層建築領域發生的事情。但我覺得,在解釋中國歷史時,上層建築和經濟基礎的區分經常出現糾纏不清的問題。皇家貴族打天下,坐江山,成為土地、山河、礦產的最終所有者,官府甚至直接出面經營工商業,這個集團到底屬於生產關係中的一員呢,還是上層建築中的一員呢?「元規則」不把自己安置在上層建築領域。「元規則」講述的故事,比上層建築領域發生的故事更具根本性,紮根於人類以各種生命活動獲取生存資源的物種生存策略,這是一個比生產勞動本身更加古老的生存策略,並且直接介入了生產關係和生產方式的變遷。

在我本人的生活經驗中,並不缺乏暴力或不講理的經驗。我插隊時當過生產隊長,在《農民日報》群工部工作時接待過許多上訪人員,也調查採訪過許多涉及陰暗面的事件,我知道人們如何說漂亮話,實際上又如何趨利避害,我見多了人欺負人的現象,明白人們如何普遍地不講理——只要不講理有利可圖,不遭報應。

訪談者:有了《潛規則》和《血酬定律》,你說你看透了歷史。但你能認得清生活中的現實嗎?在一些問題上,比如「潛規則」,現實是否和歷史「一脈相承」?你對現實的不良現象抱以什麼樣的態度——也憤世疾俗嗎?據說你現在的生活比較平淡,看書,寫東西,編雜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種生活不知道有沒有一些「逃避」複雜的社會現實的嫌疑?不過,如今你沉溺於歷史之中讀史、寫史,是不是也想對現實有某種程度上的指導意義,像「以史為鑒」?

吳思:我不敢說我看透了整體歷史,我可能畫了一幅大體不錯的地圖,但是歷史的全景和實體遠遠不是一幅地圖可以描繪清楚的。對於一位流行病研究者來說,行政區劃圖可能毫無用處,什麼也沒說出來,更別提說透了。

對現實生活的認識,歷史知識是有幫助的。通過讀史,我們可以看到什麼東西是暫時的,什麼東西是長久的,反覆出現的,反覆出現的道理何在。潛規則就是反覆出現的,與歷史一脈相承。其反覆出現的道理,就是受害一方缺乏反制能力,連告狀都投訴無門。擁有合法傷害權的人可以借用公共權力牟取私利,個人可以獲得好處,卻不用個人承擔成本,而且風險很小。在受害者無權監督反制的格局中,這種行為很難控制,因而愈演愈烈,於是,公開宣布的公共法規就變形了,被潛規則悄悄取代了。

對這種現實,我並沒有逃避的意思。想逃避也逃避不開,經常碰個頭破血流。碰壁之後把這堵無形的牆描繪出來,把這堵牆的來龍去脈講清楚,以史為鑒,這就是對現實的介入。現實生活中人們看到這樣一堵牆,行走路線自然會有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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