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編 第八章 峰迴路轉

《海浪》是一部極其艱深的作品。我們覺得這本書不容易閱讀、不容易分析。作者本人為它耗費了多少心血,那是可想而知的了。在寫完此書之後,伍爾夫又一次感到有必要寫一點輕鬆的遊戲文章,來鬆弛一下她過度緊張的神經 。於是,她就開始寫《弗勒希》。現在她又回過頭來使用她所熟悉的那種意識流技巧。然而,這一次她不是寫人的意識流,而是寫一條小狗的意識流。

與嚴肅的《海浪》相比,《弗勒希》近乎兒戲。羅伯特·勃朗寧 和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 之間的戀愛軼事,當然非同兒戲。但是,從巴雷特小姐的一條小狗的視角來觀察這一段戀愛經歷,又當別論。伍爾夫根據一個大膽的設想來創作這部小說,書中的一切情景,皆通過小狗弗勒希的感受來加以表現。同樣一件事情,對於人類和對於一條小狗來說,其意義大不相同。伍爾夫發現,要寫這樣一部小說,並不像她原來所想像的那麼容易。因為此書的主題既有其輕鬆的一面,又有其嚴肅的一面,很不容易處理。

1845年1月10日,羅伯特·勃朗寧寫信給伊麗莎白·巴雷特小姐,對她的詩才表示仰慕。此時伊麗莎白已經在詩壇嶄露頭角。她少年時期曾墜馬受傷,癱瘓在床,年齡已有三十九歲,看來已無結婚的希望。經過幾個月的書信往來,伊麗莎白決定會見那位比她年少六歲的詩人。不料兩人一見鍾情。羅伯特向伊麗莎白求婚,起初被她所拒絕。但羅伯特並不灰心,繼續向伊麗莎白求愛。他們倆終於在1846年9月12日秘密結婚,並於婚後一個星期私奔,因為她害怕父親會阻撓她的婚事。巴雷特先生獲悉伊麗莎白私奔,不禁勃然大怒,他終身沒有寬恕心愛的女兒的背叛行為。結婚之後,伊麗莎白的健康狀況顯著好轉,她和羅伯特在義大利過了十五年恩愛的夫妻生活。他們幸福的結合,成為文壇的佳話。

伍爾夫以伊麗莎白和羅伯特的戀愛經歷為基礎來構思這部小說,但是,為了服從小說藝術的特殊需要,她又毫不猶豫地作了某些變動。例如,弗勒希曾經三次被偷狗賊所竊,書中卻只寫了一次。伊麗莎白在認識羅伯特之前,在詩歌創作方面已頗有成就,作者對此亦略而不談。伍爾夫在書後註明,勃朗寧夫婦之間的信件和伊麗莎白的詩歌,為弗勒希的這本傳記提供了素材。但是,她並未列舉當時已經出版的幾本勃朗寧夫婦的傳記作為佐證。她所追求的不是外表的真實,而是內在的真實。因為一條小狗顯然不可能像書中的弗勒希那樣懂得日期,認得出羅伯特·勃朗寧的筆跡。雖然這個故事是由一位全知全能的敘述者來講述的,但是,在大部分情況之下,她局限於那條小狗的視角。

此書的開端部分,就顯示了這特殊的視角。第一個場景不是在伊麗莎白·巴雷特小姐的閨房之中,而是在弗勒希出生的茅舍里。幼年時代的弗勒希,在開闊的田野里自由自在地遊盪,和各種各樣的犬類追逐嬉戲。作者以犀利的筆觸諷刺了當時英國社會中等級森嚴的門第觀念。她說,要確定一條狗的高貴血統,要比確認一個人的高貴身份容易得多,因為犬類的身份等級是由「養犬俱樂部」來鑒定的。弗勒希頭部光滑乾淨、鼻端黝黑,兩耳低垂、四肢和尾部有漂亮的捲毛,足以證明它是一條純種的西班牙捲毛小獵犬,它自己也為此感到驕傲。弗勒希的第一位女主人米特福德小姐,把它作為一件珍貴的禮物贈送給巴雷特小姐,因為她對這位終年不離病榻的女詩人不勝同情,她希望這個活潑的小伴侶會給女詩人單調寂寞的生活增添一點樂趣。

弗勒希發覺它很不容易適應倫敦的生活。巴雷特先生的住宅里充滿著各種奇特的氣味。它的新女主人的卧室里有許多精緻的裝飾品,低垂的窗帘使室內光線昏暗。最使它受不了的,是它的新主人整天把它關在房間里,即使女僕帶它到花園裡散步之時,也緊緊地拉著系在它脖子上的鎖鏈,毫不放鬆。但是,新主人給它吃各種細軟的食品,時時給它以愛撫,使它漸漸地愛上了她。對於自由的嚮往和對於新主人的忠誠這兩種情緒在它的心中矛盾衝突,使它覺得痛苦。後來,它對於新主人的忠誠終於佔了上風,它就安下心來,成為女主人卧室里最親密的朋友和伴侶。

從1842年到1845年,弗勒希和它親密的女主人在一起,躺在一個「鋪了軟墊、生著爐火的洞穴里」。弗勒希覺得這是一個溫暖舒適的窠兒。但是,一個陌生人突然闖入了這個溫暖的洞穴,擾亂了它平靜的生活。此人就是羅伯特·勃朗寧。伊麗莎白愛上了他。她焦急地等待他的來信,她把這些信件反覆閱讀、愛不釋手。在他來訪之時,伊麗莎白興高采烈、談笑風生。在他離去之後,她悄然沉思、凝神冥想。她對弗勒希毫不理睬。它那活潑調皮的舉動,曾經給她寂寞沉悶的閨房裡帶來了一絲生命的氣息,博得了她的歡心。現在羅伯特已經在她心中點燃了生命和愛情的火焰,她已經不再需要它了。弗勒希的反應是強烈的。它曾經和親愛的女主人一起生活在溫暖的洞穴里,但是,現在「洞穴里爐火熄滅了,變得又陰暗又潮濕」,親愛的女主人離開了洞穴,和那個男人在花園裡親熱地談話,把可憐的弗勒希撇在一邊,讓它獨自在這陰暗的洞穴里受苦。這一切,全是那個陌生男人帶來的禍害。因此,當這個男人企圖走過來同它親熱一番,它就綳著臉不睬他,甚至還在那隻向它伸過來的戴著手套的大手上咬了一口。但是,這些策略都毫無用處。一年之後,弗勒希不得不讓步妥協。因為它發覺,那個陌生人已經和它的女主人結為一體,不可分離了。「如果它咬了勃朗寧先生一口,那麼它等於也咬了她一口。」作者解釋道,弗勒希得出這樣的結論,是不足為奇的,因為它長期和人生活在一起,它對於人類感情的變化是十分敏感的。於是,弗勒希終於成為「那件最光榮的事業中的三個同謀者之一」。雖然它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事業」,它預感到將要發生某種重大的變化。

在這重大的變化尚未發生之前,卻發生了一件意外事故:弗勒希被人偷走了。實際上這是一件小小的綁架案。這個不幸的意外事件,多少給我們揭示了維多利亞時代英國的社會問題。這是一個貧富懸殊、階級對立的社會。在貧民窟里,房屋破舊、蚊蠅孳生、疾病流行。有些貧民鋌而走險,就干起了綁架太太小姐們的愛犬的勾當。偷狗賊寄來了最後通牒:巴雷特小姐必須付一筆贖金,否則弗勒希小命難保。巴雷特先生和羅伯特警告伊麗莎白,不可與這種亡命之徒交涉。但是,伊麗莎白決定不惜一切代價贖回她的愛犬。弗勒希終於回到了女主人身邊。不久之後,羅伯特和伊麗莎白就帶著弗勒希私奔出國,到義大利去了。弗勒希心中竊喜,因為它總算離開了這個偷狗賊和暴君的世界。

弗勒希驚奇地發現,在義大利的犬類社會中,沒有種族門第觀念。它不禁懷疑:為什麼這兒沒有「養犬俱樂部」來鑒別犬類的血統?作為一位「被放逐的王子」,它享有很高的威望與前所未有的自由。弗勒希也注意到義大利的新居和英國的老宅之間的區別:房間里那些厚實的壁毯和深色的印度綢,現在都換成了色彩鮮艷的絲綢和細薄的白紗。

羅伯特和伊麗莎白夫唱婦隨,他們一起閱讀、寫作、旅遊,還生了一個兒子。弗勒希總是追隨於主人的身旁。但是,遇到適當的機會,它也會溜到屋外去,向那些義大利狗兒們吹噓一番,談談它在英國倫敦的生活,或者躲在一個角落裡沉思愛的奧秘。對它說來,愛是某種「人類永遠也不會明白的事情——純潔的愛、單純的愛、永恆的愛」。愛使它的種族綿延不絕,愛把它和主人緊密相聯。

伍爾夫寫道,在各種生物之間,特別是在某些動物之間,存在著非常密切的聯繫。弗勒希和它的女主人,甚至在外表上也有某種相似之處。當弗勒希和伊麗莎白·巴雷特小姐初次見面時,他們互相凝視著,非常驚訝地在對方身上認出了自己的影子。它有兩隻毛茸茸的大耳朵;在她的臉頰兩旁,也有兩綹和它的耳朵極其相似的毛茸茸的捲髮。他們的眼睛都是又大又亮。他們的嘴巴又都是很寬。這些相似之處,使他們在心中思忖:「這就是我……但是,又是多麼不一樣!」

他們倆截然不同,然而,又是從同一個模子里鑄造出來的。是不是他們互相補充,把對方身上潛伏著的因素完整地表現了出來?她很可能就是——那一切;至於它——就不可能。在他們之間,存在著一條最寬闊的、不可逾越的鴻溝,把他們互相隔離了。她會說話。它是啞巴。她是女人;它是狗。他們互相凝視著對方:他們之間的聯繫是如此緊密,他們之間的距離又是如此遙遠。

伍爾夫認為,所有的個人本體,都是宇宙整體生命中的一個部分,因此,在個體與個體之間,往往會產生極其密切的聯繫。在伊麗莎白與弗勒希之間,她就看到了這種聯繫。在這本書中,又出現了一些曾經在前面幾部小說中反覆出現過的主旨和論題。一些感覺意象喚醒了積澱於弗勒希心靈中的集體潛意識。當它在奔跑時,或者當它想像自己在田野里奔跑時,它好像嗅到了野兔和狐狸的氣味,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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