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編 第五章 登峰造極

弗吉尼亞·伍爾夫在《雅各之室》中試用意識流方法取得了成功,在《達洛衛夫人》這部長篇小說中,她更加熟練地、全面地運用了這種方法。此書是她的個人風格趨於成熟的標誌。為了說明這種風格,我首先要請大家一起來欣賞此書的開端部分。

多麼有趣! 多麼痛快!因為,當她嘎吱一聲——現在她還能聽見那鉸鏈的響聲——猛然推開布爾頓別墅里那扇法國式落地長窗 ,衝到戶外的新鮮空氣中去的時候,她似乎總是有這種痛快的感覺。那空氣多麼清新,多麼寧靜,當然比這兒更為寧靜;那清晨的微風拂面而來,宛若海浪拍打著、輕吻著海岸,涼颼颼的,沁人心脾,然而(對於像她當時那樣一位18歲的姑娘說來),又使她感到莊嚴肅穆,似乎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即將發生;她站在那敞開著的長窗門口,瞅著那些花兒、那些晨霧繚繞的樹木、上下翱翔的白嘴鴉;她默然佇立、凝神觀賞,直到聽見彼得·沃爾什說道:「在蔬菜畦里沉思冥想嗎?」——他是這麼說的吧?——「我可不喜歡花椰菜,寧可和人耽在一塊兒」——是這麼說的吧?他必定是在吃早飯的時候說這句話的,那天早晨她剛到外面的平台上去過——彼得·沃爾什。最近他就要從印度回來了,她記不清是6月還是7月,因為他的信老是寫得單調乏味;人家所記得的是他說過的話、他的眼睛、他的小刀、他的微笑、他的犟脾氣,千百樁事兒都已忘得一乾二淨——這多麼奇怪!——像這兩句在菜田裡沉思的話,卻銘記在心。

她站在路旁的鑲邊石上,稍微挺了挺身子,等杜納爾的那輛貨車開過去。一位漂亮的女人,斯克羅普·波維斯想道(他認識她,正如在西敏斯特的隔壁鄰居總是互相認識),有點像她身旁的那隻鳥兒,那隻湛藍—翠綠、輕快活潑的鳥,儘管她已年過半百,自從她上次患病以來,臉色一直很蒼白。她佇立在那兒,並沒有看見他,準備穿越馬路,身子挺得筆直。

因為曾經在西敏斯特住過,——到現在有多少年?二十多年了——人家覺得……

第一段寫達洛衛夫人出門去買花,打開大門,戶外的新鮮空氣觸發了一連串的聯想。客觀真實是清晨的空氣,主觀真實是達洛衛夫人的回憶和想像。第二段寫達洛衛夫人站在路邊,引起了一位鄰居的讚歎。客觀真實是達洛衛夫人,主觀真實是鄰居波維斯先生的想像(把她比作一隻㭴鳥)。主觀真實和客觀真實這兩個層次之間的變化,以及兩段文字中視角的轉換,作者不作任何解釋說明,完全讓讀者自己去辨別、領會。在《雅各之室》中,作者有時把人物內在的意識活動放在括弧和引號里,以示區別。在這部小說中,連這一點形式上的區別也取消了。在上面這兩段引文里也有括弧,但我們可以看到,放在括弧里的並非人物的意識活動,而是作者本人的插話。作者把多少世代以來那些傳統的「路標」一概拆除,讓讀者直接去摸索道路。

這部小說運用上面那種獨特的技巧,記錄了保守黨議員理查德·達洛衛52歲的夫人克拉麗莎在一天十二小時之內的現實生活和心理活動。它既無哀婉動人的故事,又無離奇曲折的情節,其內容可謂平淡之極。

第一次世界大戰剛結束,在6月中旬一個星期三的早晨,克拉麗莎準備親自到龐德街去採購鮮花,為即將舉行的盛大晚宴作準備。當她打開大門,撲面而來的新鮮空氣,使她觸景生情,想起了十八歲時在布爾頓的鄉村生活,以及她與彼得的初戀。在她途經格林公園之時,遇見老友休·惠特布雷德,又想起了她和彼得對於休的不同評價,以及她與彼得經常發生的爭論和最後的決裂。當她在皮姆小姐的花店裡選購鮮花時,一輛大人物的汽車車胎爆裂,受到人們的圍觀。在人群中有一對年輕夫妻,丈夫塞普蒂默斯是患「彈震性精神病」的退伍軍人,妻子盧克麗霞原先是米蘭的制帽女工。塞普蒂默斯曾請霍爾姆斯醫生診視,現在他又和精神病專家威廉·布萊德肖爵士約定,中午去就診。因為時間尚早,這對夫婦到麗金特公園休息片刻,此時克拉麗莎正在步行回家,他們都看到一架飛機在空中作飛行表演,機尾的白煙在空中拼寫出英文字母「T-O-F-F」,為太妃糖作廣告。

克拉麗莎回到家中,知道她丈夫應邀與布魯頓女士共進午餐,她自己卻未被邀請,因而覺得心中不快,感到歲月流逝,人生無常。她在縫製晚宴禮服時,彼得突然來訪。在少年時期,她和彼得青梅竹馬,很有感情。後來她忍受著內心的痛苦,與詩人氣質的彼得分手,嫁給務實的理查德·達洛衛。彼得遠走他鄉,在印度結了婚,又成了鰥夫,在事業上也一無所成。彼得向克拉麗莎傾訴他的不幸遭遇時,忍不住流下了眼淚。這時克拉麗莎十七歲的女兒伊麗莎白走了進來,彼得立即告辭。議院大樓的巨鐘響了,時間是十一點半。彼得心煩意亂,信步走到麗金特公園,看到一位很有風度的少女,他無意識地尾隨著她走了一段路程。十一點三刻,他在公園裡看到塞普蒂默斯夫婦,覺得他們似乎是一對正在爭吵的小夫妻。塞普蒂默斯十二點鐘到威廉爵士處就診,爵士花了三刻鐘時間診治病人,認為他病情嚴重,應住入隔離的瘋人院。

在一點半鐘,理查德·達洛衛與休·惠特布雷德在布魯頓女士家中共進午餐。他們為她起草一份給《泰晤士報》的信件。理查德聽說彼得已回倫敦,立刻想起了自己的愛妻,決定午餐之後馬上就帶一束鮮花回去獻給她。在街上,他想起成千上萬窮苦人在戰爭中失去了生命,他卻要回去向妻子表白他的愛情,覺得這真是不可思議。他回到家中,發覺夫人心情不舒暢。因為她不得不邀請一位她所不喜歡的窮親戚艾麗·漢德森來赴宴,而她的女兒與那位可憎的家庭教師基爾曼小姐又似乎太過親密。理查德走開後,伊麗莎白和基爾曼去用茶點。

伊麗莎白雖然十分尊敬基爾曼小姐,但是這位教師的感情衝動和強烈的支配欲使她不安。她在商店裡和基爾曼分手,到海濱去。基爾曼受到冷遇,灰心喪氣地到西敏斯特教堂祈禱。五點鐘左右,伊麗莎白乘車回家。克拉麗莎在獨自沉思。塞普蒂默斯拒絕住院,回到他的家中,神志突然清醒過來,各種幻覺和妄念都消失了,夫婦倆有說有笑,盧克麗霞心中甚感寬慰。但是,霍爾姆斯醫生突然來訪,他堅持要塞普蒂默斯去接受治療。塞普蒂默斯聽到急促的叩門聲,又產生了幻覺,覺得有人在追捕他,就跳樓自殺。此時議院大樓的巨鐘敲了六下。

彼得在返回旅館途中,見到運送塞普蒂默斯屍體的救護車。他回房間換衣服,看到克拉麗莎邀他赴宴的短箋。他吃完晚飯,步行來到克拉麗莎家中,見到了少年時代的老友薩麗·塞頓。赴宴者還有英國首相和布魯頓女士等頭面人物,以及休·惠特布雷德和艾麗·漢德森等親戚朋友。威廉爵士也來了,他把塞普蒂默斯之死告訴了克拉麗莎。克拉麗莎本來並不認識塞普蒂默斯,聽到他的死訊,忽然覺得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產生了強烈的精神共鳴。因為她患有風濕性心臟病,經常感到死亡的威脅,在心底里也有一種趨向於死亡的本能衝動。她離開了筵席,獨自在暗中沉思嚴肅的生死問題。她意識到死亡是對於人生的一種挑戰、一種擁抱、一種解脫。最後,她從沉思中猛然醒悟,又回到客廳中去與賓客們周旋,直至宴會圓滿結束。讀者們一定會感到驚奇:像這樣一個味同嚼蠟的故事,怎麼能構成一部文學名著?我或許可以這樣說:這部小說的藝術價值,並不在於平淡無奇的故事情節,而是在於多角度、多層次的人物塑造方法和獨特的網狀立體結構。

作者是從不同的層次來寫克拉麗莎這個人物的。第一個層次,是別人對於克拉麗莎的外表印象。書中的每一個人物,都從他們自己的角度來看克拉麗莎。在路邊散步的鄰居波維斯先生,覺得她是一位美麗的夫人,就像她身旁那隻輕快活潑的㭴鳥,但又帶有病後的蒼白。花店老闆皮姆小姐從商業角度來看她那位老顧客,覺得她和以往一樣慷慨大度,不過看上去稍為衰老。女僕露西是夫人的崇拜者,在她的心目中,「她的女主人是最美麗可愛的——銀器的、麻布的、瓷器的女主人。」(當時露西正在整理餐具、餐巾)。布魯頓女士佩服夫人的敏銳直覺,認為她有一種「把人物分解開來」的特殊能力。理查德則覺得克拉麗莎是他的「需要支持和幫助」的嬌妻。伊麗莎白髮現「她母親喜歡老太太們,因為她們是公爵夫人」。可見這位少女對於古板的老太太們和她母親的虛榮心感到厭煩。艾麗·漢德森以一個家道式微的人所特有的敏感,猜到克拉麗莎本來是不想邀請她的,覺得她「勢利眼」。通過視角的不斷變換,作者讓我們看到了克拉麗莎這個人物各個不同的側面。

第二個層次,寫克拉麗莎和其他人物相互之間的看法。克拉麗莎覺得,只要基爾曼小姐「在屋裡五分鐘,就會讓你感到她多麼能幹,你多麼無能,她是多麼貧窮,你是多麼富有」。克拉麗莎「痛恨」基爾曼的這種階級對立情緒,認為這是人們「要在黑夜裡與之搏鬥的幽靈」。彼得喜歡克拉麗莎,覺得她是一位多愁善感、很有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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