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編 第四章 實驗探索

弗吉尼亞·伍爾夫下定決心要開闢一條獨特的藝術道路,去尋求她理想之中的有意味的形式。以短篇小說作為這種開拓的起點,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篇幅較短的作品容易翻新花樣、變更模式,能為藝術形式的實驗革新提供方便的機會。

我在前面已經提起過,在《夜與日》發表之前,伍爾夫已經開始了她的短篇小說實驗。我之所以在本書中把短篇小說放在《夜與日》之後來討論,是出於兩方面的考慮。首先是因為《遠航》和《夜與日》這兩部小說基本上都沒有突破19世紀傳統的創作模式。這兩部小說都有一個按照年代順序來展開的有頭有尾的故事;人物的外部形象和內心感受,都由一位全知全能的敘述者——即小說家本人——來加以敘述;人物的悲歡離合構成了貫穿全書的情節,而且有一個最後的結局。把這兩部小說放在一章中來討論,或許比較恰當。其次是因為伍爾夫的短篇小說單獨發表的時間雖然較早,彙編成短篇小說集出版卻要比《夜與日》晚兩年 。

為了實驗探索,伍爾夫嘗試著用各種各樣的方法來寫短篇小說:有時通過人物的直接行動來展開故事,有時是沒有行動的沉思冥想,有時是描繪人物的速寫,有時又成為印象主義或象徵風格的散文。在這些短篇小說中,人們逛公園、乘火車、赴宴會,締結了美滿姻緣或不歡而散。然而,這些外部事件不過處於次要的地位,真正重要的是人物內心的活動和情緒感受的變化。愛·摩·福斯特指出,伍爾夫是在尋求一種新的創作方法,她試圖拋棄傳統的「情節」,用一條貫穿全篇的「路線」來凝聚作品的各個部分,使之合成為一個整體。實際上,她已經斷定:「情節是無關緊要的。」

伍爾夫試圖創作一種無情節的小說。而無情節小說的鼻祖,是俄國的契訶夫。在契訶夫的筆下,「一場談話,一幅生活場景,乃至一連串對草原的印象,都可以構成非常動人的小說。」 弗吉尼亞和倫納德對於契訶夫這種無情節的小說藝術十分推崇。倫納德·伍爾夫和柯特林斯基合譯過契訶夫的作品,1921年由霍加思出版社出版。弗吉尼亞·伍爾夫不僅給契訶夫的作品寫過書評,而且在《論現代小說》、《俄國人的觀點》、《論心理小說家》 等重要論文中一再論及契訶夫的小說藝術。契訶夫對於弗吉尼亞·伍爾夫短篇小說的影響,是十分明顯的。

在短篇小說創作方面,伍爾夫有一位志同道合的同志,她就是布盧姆斯伯里最著名的短篇小說家凱瑟琳·曼斯菲爾德。這兩位女作家都崇拜契訶夫的小說藝術,並深受其影響。曼斯菲爾德不僅自己創作近乎契訶夫風格的短篇小說,而且鼓勵伍爾夫向契訶夫學習。對於伍爾夫所寫的有關契訶夫的書評,曼斯菲爾德十分讚賞 。對於伍爾夫的實驗成果《牆上的斑點》,曼斯菲爾德愛不釋手 。對於伍爾夫的《論現代小說》這篇小說革新的宣言,她也表示讚許 。

然而,伍爾夫比契訶夫或曼斯菲爾德走得更遠。她通過短篇小說方面的創作實驗,創造出一種立體交叉結構或花朵般的放射型結構。這是一種在意識流小說中常見的結構模式。我想用《牆上的斑點》作為例證,來說明這種模式。我為這種模式畫了一張示意圖。這個模式的正視圖好像一棵長著六叢枝葉的樹,呈現出一種立體交叉的結構。這個模式的俯視圖好像一朵花,六叢枝葉圍繞著一個軸心,好像六片花瓣圍繞著花蕊。

圖中的A代表外界事物,即客觀真實。圖中的B代表敘述者「我」內心的意識流動,即主觀真實。敘述者看到外界事物A,立即觸發了內心活動B,整篇作品就是由A和B之間的來回交叉構成。(見圖1、2)

現在讓我們來看一下這個主觀真實和客觀真實互相交織的過程。

A——第一次看見斑點,當時爐子里生著火。B——敘述者的眼光落在炭火上,產生紅色騎士躍登岩坡的聯想。

A——如果斑點是一隻釘子。B——敘述者由釘子想到掛肖像畫的前任房客,以及他那種保守的藝術趣味。

A——弄不清斑點到底是什麼。B——敘述者想到生活飛快地變化,充滿著偶然性;生命、思想、人類、宇宙到底是什麼,也無從捉摸。

A——斑點可能是夏天殘留的玫瑰花瓣。B——敘述者希望思想能離開外表的個別事實,往深處下潛。希臘人和莎士比亞的藝術都探索深處、追逐幻影、排除現實。如果幻影消失,只留下外殼,世界是煩悶的、浮淺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傳統規範和尊卑序列毫無價值。

A——在某種光線下看斑點,它像個凸出的圓形物。B——敘述者聯想到古冢,又想到考古學者什麼也不能證明。學者無非是巫婆和隱士的後代。她想像出一個沒有學者的、思想自由的感性世界。

A——斑點是否木塊上的裂紋?B——敘述者聯想到一棵樹的生命,它雖然被雷雨擊倒,卻化為千百條生命分散到世界各處:有的在卧室里,有的在船上,有的在人行道上,還有的變成房間的護壁板,勾起人們的聯想。

A——斑點原來是一隻蝸牛!B——敘述者的想像活動就此結束。

在這個短篇中,客觀真實是牆上的斑點,由敘述者瞥見這個斑點到發現它是一隻蝸牛,這個過程構成了作品的主軸線。而主觀真實——即敘述者的想像活動——不斷地從這條主軸線蔓延開去,又返回到主軸線本身。這些想像活動貌似散漫無邊,實則構思嚴密。通過這些想像活動,作者揭示了作品的主題:人生變幻無常,生活以飛快的速度發展,傳統的規範和序列必須打破;客觀真實是枯燥單調的,它不過是一隻牆上的蝸牛,主觀真實是豐富多樣、色彩斑斕的;如果藝術不去追逐幻影、探索深處而只抓住一個乏味的外殼,那是煩悶、浮淺的。換言之,作者是用一種詩意的語言和有意味的形式,來表達了《論現代小說》 這篇論文中的真實觀和藝術觀。

伍爾夫的許多短篇小說,都使用了這樣的結構模式。這裡我不妨舉幾個明顯的例子。

《邱園記事》寫得像一篇美麗的散文詩。它的結構是放射型的。軸心A不是蝸牛而是植物園中一個卵圓形的花壇。四對不同的人物經過花壇,產生了不同的想像和感受,它們構成了軸心周圍的B、B、B、B。經過這個花壇的,除了人物之外還有蝸牛、烏鶇、蝴蝶和飛機。視角轉換了幾次之後,作品在結尾處達到了高潮。在這高潮中,沒有動作,也沒有對話,只有一種特殊的氣氛。人們已被夏日午後的熱氣熏倒,不想動彈,可是他們嘴裡仍然吐出顫顫悠悠的聲音。這無言的呼吸聲,與大地的脈搏、花壇的色彩融合在一起。人類的生命已經和宇宙化為一體了。

《那件新衣》描寫一位婦女穿著一件不合時尚的衣服去赴宴會。在外表上,她舉止得體,完全符合社交禮儀。但是,在她的內心,她覺得這件不合時尚的衣服是一個象徵性的符號,證明了她的失敗,而這失敗感在時時刻刻折磨著她。在這篇作品中,作為軸心的客觀真實「A」是那件衣服,主觀真實「B」是那位婦女的感受。

在《一部沒寫出來的小說》中,敘述者在火車上觀察一位陌生的婦女,給她起了個名字,想像她的個性,編造出一個似乎適合於她的外表的故事。在這個例子中,客觀真實「A」是那個陌生的婦女,主觀真實「B」是敘述者構思這部未寫成的作品時的心理活動。這個短篇使我們想起《貝內特先生和布朗夫人》那篇論文。

《弦樂四重奏》描寫了一次音樂會的情景,展現了聽眾浮想聯翩的意識流動,記錄了他們的各種想像和回憶。這些內心的活動,好比是一曲四重奏中由大提琴奏出的低音部分,它隨著那一再重複的主導旋律 ——關於那首正在演出的樂曲及其聽眾的信口而出的評論——不斷地轉換音調,並且由於主導旋律的襯托而顯得更為突出。這個短篇寫得異常精美,得到了布盧姆斯伯里的友人斯特雷奇的好評,愛·摩·福斯特也為此讚揚伍爾夫,說她「走上了真正創造發明的道路」 日),第33頁。">。

以上這些小說基本上都遵循一個相似的結構模式,在這個模式中,作為軸心的客觀真實「A」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它不過是一個偶然的外界刺激物、一個引起心理反應的觸媒,它激發了人物的意識流「B」,這個想像的世界,這個幻覺的瞬間,才是真正的目的,才是一件藝術品最富於色彩和內涵的部分。換言之,這些短篇作品已經初步具備了意識流小說的特點。

在伍爾夫的短篇小說中,還存在著一種次要的模式,即圓圈形的封閉模式。在這樣的小說中,開端所用的字眼就是結尾處的字眼,好比一個人兜了一個大圓圈,又回到了原來的出發點。我在下面也舉兩個例子,來說明這種模式。

在《萊平和萊平諾娃》中,出現了一個近乎傳統的愛情故事,它有一個經過濃縮的編年順序。這篇小說寫一對夫婦,在新婚燕爾之時,共同創造一個屬於他們倆的小天地,感到十分幸福。後來他們之間的關係逐漸疏遠。最後他們的那個小天地終於崩潰。這篇小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